很久之前的那個女人，在夕風勁冷時分的山洞裡排出了帶血的肉塊。

她的丈夫用火光照亮她再次流産的事實之後，夫妻兩個抱在一起無聲地痛哭。他們飼養的一匹狗熊早就被趕出去——當然是怕這未馴化的畜牲聞到血腥就産生食欲。

從小就沒了媽的狗熊，被這對野人夫妻養得并不好，根根肋骨外邊僅僅包着一層滑動的皮，但、好歹被喂活了。

此時它以為自己再次被抛棄，在山洞外面呼嘯的狂風裡晃悠、不停發出凄慘哀叫，母親屍體那幹癟無汁的乳.房和兄弟姐妹腐爛的殘肢抛棄它時，它發出的叫聲，和現在是一樣的悲傷。

因肉.體痛苦産生的哀嚎在這星球上到處都是。

被肉.體籠子關着一定是痛苦的，寒也痛、暑也痛，病也痛、死也痛，甚至生也是痛的，簡直脆弱到令周圍神鬼不可思議！

這樣疼痛的哀嚎，已經沒法撩撥精神體們對物質生命的更多興趣，但山洞中一對野人的擁抱和無聲的痛哭、倒引來周遭神鬼妖怪參觀讨論：

這兩個跨越部落相愛、排除萬難生活在一起的“猴子”，在祂們看來，無疑已有了超越族群同類的智識和祂們難以理解的、豐沛的情感。

見習月神永代在老師月神三千手把手的指導下，将一顆小行星推向這顆星球的懷抱，月球從荊棘般的群山和翻騰的岩漿中誕生而起，從那一日起，此星球的數十億年已經過去。無數個日升月落輪轉後的如今，智識和奇妙複雜的感情才終于覺醒于人的身體。

永代分出一縷神識、急急忙忙趕到現場，祂穿過二人身體，嘗到痛楚、愛意、心疼和淚水的奇妙滋味，原地轉了個圈、興奮異常：“哎呀哎呀，我的星球上誕生了宇宙最初的‘人’了！得快些向三千老師彙報。還有，編排這一切的無盡緣妙司命神是誰？速速與我去領功吧！—— ”

“您剛剛嘗到了什麼？什麼叫心疼？更多，我們想知道更多！”精神體的一群形态各異的小家夥們追過去，想要拖住永代的腳步。

可其中最大的那一隻灰灰紫紫的精神體卻坐在山洞口、頭也沒往後轉，祂覺得比起詢問好奇、百思不得其解，還不如由自己聚精會神觀察之後的事态呢。

從一灘血塊肉塊邊上，呈現出暗淡虛脫狀态的一小團精神體恢複了精神、舒展開來是小小一隻胎兒形。

“哎……不行了，”小東西大累一場，不由得對面前這隻形态不明的大精神體抱怨說，“大家夥，我不是沒努力喔，憋在裡面三個月啦，但心髒——是心髒壞了呀！待不下去，上次也是這樣，他們的遺傳因子結合在一起就會有殘缺呀。”

“我知道的，我從你第一次進那個女人肚子裡、就開始看了。”大家夥學着它的形态，變作一隻有手有腳的大頭巨人，看看手腳、說，“我好奇，這世界上無數雌性的肚子裡、健全的受精卵那麼多，别的精神體挑挑揀揀還不夠，你為什麼會像個傻瓜一樣，兩次都選擇一個殘次品呢？”

“因為我的使命、就是不斷參與他們繁殖的失敗，而且、他們是最初的‘人’，我也很好奇呀，還有……還有……噢謝謝你。”小東西被巨人攙扶着站起來，沉思半晌。

兩個精神體并排站在洞口，一起看男人給女人蓋上幹草來保暖，男人很溫和體貼，又握着她的手叽叽咕咕地說話、摸她的眼淚。

小東西指了指火光映照中的二人、對大家夥說，“如果不是因為生命的流逝，結果他們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呃……你能明白我說的意思嗎？”

“結果，不是像其他動物伴侶那樣、因無法繁殖而互相徹底放棄，而是更加珍惜彼此，更有這種奇妙的人性了——為了造就這樣的結果嗎。”大家夥很有條理地說。

“喂，你不愧是很大一隻！很懂嘛！聰明聰明！”

“可是，隻因為使命和因果關系，你才選擇了入胎嗎？沒有其他更多的原因嗎？”巨人的疑惑很多。

“沒有耶。如果我有而不自知的話，也得多體驗一下人的生活才能領會吧，我可是連個能存活下去的肉.體籠子也沒得到過呢。”

小東西的身體還受到物質引力的控制，努力跳起來、拍拍祂的膝蓋以作安慰，“大家夥，你想看就看吧。我休整一會，等半年後還有一次，然後我再作為胎兒死掉，他們就會放棄要小孩了。”

“為什麼放棄？物質生命的使命不是繁衍肉.體嗎，繁衍不是寫在遺傳因子裡、優先度最高的強制指令嗎？”

“因為相愛啊，很奇怪嗎？他們因為相愛，才要跨越部落的禁令結為伴侶，希望結合、繁衍創造一件肉.體，裡面裝着一個被祝福的生命。

同樣也因為相愛、最終放棄了給彼此帶來痛苦和傷害的繁衍這回事——愛、在宇宙中被設定成優先度高于遺傳因子的指令，很難理解嗎？”小東西理所當然地眨巴眼睛、說。

“我想理解，但理解不了，恐怕因為沒像你一樣，進入過人的身體，感受過人的喜悲。”大家夥一針見血地說。

小東西立即捂起嘴巴、對大家夥驚愕道：“多謝你提醒！不知不覺中，我也明白了更多的原因呢。為表謝意、待我任務結束之後，有機會的話、再帶你到其他有趣的星球去玩玩吧？對了，我叫早花，仔細一看你真漂亮、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名字。”

“怎麼會、大漂亮，創造你的存在是誰？出落得這麼大、這麼緊湊、這麼強力，哇喔！生你的一定是個有頭有臉的神尊或鬼王，這麼華麗的孩子，不至于連名字都不給吧。”

大家夥低頭看看自己、摸摸自己：“是嗎？謝謝誇獎。可是我有記憶開始，隻記得自己起初是顆純粹的心，一路流浪過宇宙時，無意識地吸聚了許多零散雜亂的神力魔力，拼湊成精神體的其他部分。

因為心本身非常強力，才能吸附許多碎片、生得這樣大隻，但全身隻有心力一種、将無數零散碎片凝聚起來，不弄得緊湊些恐怕會散掉的。我沒有你說得那麼好吧。”

“啊！怪不得見你非黑非白非虹彩色，而是一團紫紫黑黑紅紅灰灰的。歎宇宙之大，原來也會有這種事，好可憐！

如果我有足夠的神力魔力，定會做你的監護神、好好關愛你一番的，可惜本阿飄一直身弱力薄見識淺，修為總不見長，隻能多接些辛苦的活計來曆練，恐怕連為你取名的資格都沒有吧。”

早花不在意談及自身弱小，對祂開朗地哈哈笑。

大家夥搖搖頭，蹲在祂面前誠懇地說：“早花，我想要被你關愛，可以的話請幫我取名吧。”

“……但是讓我來真的好嗎？”早花使勁往上伸手、大家夥使勁低頭，早花才能摸到祂的腦袋，“叫灰灰……哎，根本配不上你，叫心心？噢，我可真土。這樣好了，你看，我叫早花，本質、像早春一支小花蕾未開，細而柔弱，比起我來，你就像‘春末盛開到極緻的大花叢’，這樣的感覺，我的水平不高，你懂得精簡優化嗎？”

“花開荼靡嗎。”

“對！就叫荼荼！你可真是個出色的寶貝！讓媽媽抱抱、來吧來吧——”早花使勁張開懷抱、跳起來隻抱住了荼荼的一邊膝蓋，祂趴在上面放松身心，這時突然想起一遭，仰着脖子說，“咦，荼荼，你方才說自己是心力超強對嗎？”

早花得到答複，看向熄滅了的洞火邊上已經休息的女人、和守護着她的男人，稍微陷入了沉思，祂喃喃說：“荼荼，接下來我要提議一件很危險的事，但是、你真的想理解所謂的‘愛’的話……”

……荼荼，不愧是心力堅強不摧，韌性十足。

這心鮮亮美豔、無與倫比，質地潤膩隻因滿盈欣然生機，這樣的心幾乎絕不知消亡為何物。

原本到底是承托宇宙何方大造化而生，竟能左右宇宙因緣運作，扭轉世間生死乾坤？

入胎以後，硬将一顆殘破不全的人心護得活生生、砰砰而跳，心為君主、使其餘髒腑自然盡數臣服！恐怕荼荼自己都沒想到，祂就這樣将本應流産的胎兒身體、撐到長成了十歲女兒模樣。

神界一天，人間不知多少年，待翹着尾巴得意洋洋的永代嘉獎了司命、尋恩師三千慶功歸來，卻見一位穿着獸皮的小女兒生着與那夫妻相似的面頰，已長到十歲。

雖瘦弱、卻還是熱乎乎活人一個！少頃間，父母從湖邊泥淖處歸來，将身上弄得滿是泥污，原來隻為了給女兒捏幾個小泥人當過家家的玩具。

見三口之家、并着一隻老狗熊其樂融融的景象，永代慌了，趕忙計測自己手下宇宙的因緣錯亂程度，頓感兩眼一昏、頭痛欲裂。

小司命神驚掉了下巴，推着兩腮驚慌失措：“這可不好，何方肮髒的邪物闖了進去！若不幹預，這小女兒簡直能活到永生啊！卑神、卑神這就趕祂出來——”

永代扶着額頭制止小神：“快停下，你的力量還不及祂萬分之一，如何趕得！……三千老師，這可怎麼辦才好呀？”

“不必出手了。”三千，面上略帶厭惡，僅一絲而已。祂撫撫胸口，似乎正撣去降臨塵世而染的細微塵雜。

而後，絲滑兩袖兜着冰晶月華，許多奇麗妙法随着一背手全部收歸身後。祂輕歎息，垂下清麗纖長的眼睫道：“既然魂不合身、再有多強的心力也強留不得，她此時命數将盡。”

不愧是三千月神，果然言出法随，女童很快感到不适、捂起心口。她喘息清淺、雙唇發紫。手裡扮演孩子的泥人還未幹燥、掉在地上摔了個稀巴爛。

勉強活到十歲，還未體驗更多人生，就在父母和寵物的聲聲悲喚中夭折了。

這“肮髒邪物”還被人身之魄束縛着，剛死有身魄束縛、隻能半躺在原地休息。不等祂蘇醒将鬼力魔力擴大膨脹，永代與小神商量，怎麼先給祂施個定身法、再擡回去處置。

可沒想到，一向穩重的三千卻率先閃将上前，不顧兩旁充耳的人間悲泣，皺一皺眉、就擡手成爪，施法向邪物心間掏去。

十歲女兒形态的瘦小魂魄，被那大手扯得、從胸口處顫抖着冒出顆色澤紫紅的美麗之心。

樞紐受制、被狠狠掐在一隻冰冷強力的狠辣神手中。當全身都在警告終結将近，荼荼驚恐絕望、掙紮不已。

三千緊緊皺起雪眉，冰眸銳利，那溫涼狠力的大手逐漸收緊，心之軟質從指縫之間擠壓冒出，荼荼不禁發出凄慘哀叫：“何方大神！大神在上！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求你别……這樣好痛、好痛！”

那全身惡質一同振動發聲、真乃鬼哭狼嚎、凄厲駭人。

痛？許久未能體驗過的、感受的描述，使得三千眯一眯眼，略一猶豫、最終還是果斷松開了手，隻默不作聲從心間拽出身魄纏繞的細線，還祂原本魂靈。

荼荼恢複了龐大的自由身，卻力氣盡失、跪爬在地，祂怯怯地擡眸看向身前，原來是個高大偉岸、冰清玉潔的冷豔神尊，隻覺得宇宙之間竟還有如此存在，美妙壯麗極了、尤其是眼睛的神采……啊，今日雖慘然身死卻得見如此神尊，真是開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