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匆匆跑進大屋門的時候,三千滑了一步。
由于抱着昏迷的荼荼,她沒能像往常那樣用一個靈活輕巧的側翻滾來化解即将摔傷的危機,隻能護緊懷中妻子,聽天由命地任由膝蓋撞在地面上,已凜然做好了撐着一邊傷殘的腿帶荼荼去求醫的準備。
結果,上天沒有給她為荼荼光榮挂彩的機會。一邊膝蓋接觸到地面的瞬間、也開始奇妙地滑溜溜,将雙腿開了個大叉就坐穩了。
姿勢狼狽可笑,萬幸平安無傷。
三千站起來了,此刻她無疑是個如釋重負的幸運兒。但幸運兒的心中又填充了新的窒息般的痛苦,因為她察覺到自己的褲子和大腿肌膚變得黏潮清涼。
她可以聞見濃郁的血腥味了。
借着從浴室射過來的光亮,她才重新看到四周黑暗濃紗被揭開後、顯露給自己的事實景象。
卧床掀開了一角被子下面的床單、床帳腳、被脫下的衣物,原來,都洇着鮮紅的顔色。
角落裡床邊櫃的抽屜開口,冒出翻亂的文件夾和印字白紙。紙張邊、櫃門,點染着、拖長着淩亂的血手印,櫃子下一灘血泊、裡面半浸着三兩個不同大小的扁紙盒,散落的幾粒藥片也靜靜泡在其中。
沿牆邊的走道、一直通到浴室門前,都斷斷續續落着點滴紅血。如果自己不是那麼急匆匆地穿着鞋走進屋子來,一定就能感覺到了吧。
在自己的一串赤紅鞋印邊上,未被踩踏到的血滴,顆顆安靜,隐沒于黑暗。現在則積極地反射白光,圓融鮮明。
剛才讓她滑跤、又拯救了她膝蓋骨的,無疑是屋子這一邊到處存在的、豐盈滑膩的鮮血。
此間景色,慘目驚心、有如殺人。
荼荼經曆過怎樣無助的痛苦……本來從開始就可以發現的。完完全全可以發現的。
是什麼蒙蔽了這從小犧牲聽力才優于常人的眼睛、鼻子呢?總不能隻怪罪于黑夜和淺薄的呼吸吧。
哪怕再多相信她、再多關愛她……一點點呢。
明明回答安修的時候,還斬釘截鐵地說,自己是相信她的!
三千想猛捶自己生鏽混亂的腦袋,扇自己耳光,可是蜷縮在懷裡要她保護的荼荼、不允許她這樣伸手傷害自己。
三千第一要緊的事是救荼荼,她這樣想:像小時候從燈塔一路沖下山路去、到達海中拯救荼荼那樣,要挽回她的性命!
當初隻是認準那一點橘紅色、就去勇敢送命的死腦筋,如今也有了連串的思考:她要将荼荼送到海中、那名懂得先進醫術的醫者鷗聲船上去——
老漁船不能用了,這也無妨——
自己看過一次荼荼如何駕駛新漁船,憑借捕魚人天生對漁船的親密感、記得住的……總歸記得住一些的吧——
再加上燈塔的照明,總能在茫茫大海上找到他的吧!
然而,因“變得聰明”而誕生的點子和勇氣,誰能為它做保證呢?
難道一個本質鈍拙的傻子、腦袋裡偶然間有靈光乍現,就意味着奇迹将再次為她發生嗎?
難道不是因為、她偏執于自己看似合理聰明的連串思考、而得出的什麼“罪惡真相”,才忽視了荼荼的解釋、荼荼的痛楚、荼荼這冰涼的小身體裡快要流幹了的血嗎?
幼時愚蠢癡傻造就的救命之恩,讓荼荼信任、依賴、非她這傻子不可,而非她不可、甯願選擇一個傻子的荼荼,如今卻被傻子自認的“聰明”所害了。
可是,懷中的妻子還在流血,身體也好像越來越冷……除這個辦法之外、她還能怎麼辦?
三千剛開始走向屋門,緊繃起根根條理的腦子又徹底混亂了,步伐一下有力、一下又無力,她不知腦中如何的思維才能被自己的心相信。
傻瓜的三千、聰明的三千,到底如何的三千、才是那個對荼荼無害的三千?
“荼荼,瞧我忘記了,給你和三千帶了曬幹的……三千?!這是怎麼了!”
熱心又可憐的阿香,正巧撞見薄明裡的三千橫抱着荼荼跑出屋門,兩個血淋淋的人。
她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看見這種驚悚的血腥場景,尤其看見三千涕泗橫流雙眼通紅,全身上下血染得跟厲鬼一般,還以為是這家裡遭了外來的兇匪呢。
再定睛一瞧,三千身上無甚傷口,荼荼卻大着肚子,那肚子不像是懷胎十月生出胎兒的大小,倒像是要生蛋?可是生蛋的話産婦會輕松很多呀、怎麼會昏迷、流血不止?
從那兩腿之間流下的血,不像單單流血那麼鮮紅,還混着許多清澈的液體,這又是生出胎兒前、羊水破裂的表現,一下子真是讓人弄不懂了。
荼荼裙子下擺和三千的胳膊、衣服上,紅色還在流淌蔓延。三千要越過阿香往外跑,荼荼淡白小臉輕皺、無意識的口中飄出細微呼痛聲。
阿香知道現在不是訝異驚奇的時候,緊急關頭先做了指揮,她丢下手中包裹伸臂攔住三千,瞪大眼睛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威懾,嚴厲道:“你要這麼跑着帶荼荼去哪裡?快放下!不能颠簸了,會失血太多死掉的!讓她平躺着,下肢……下肢要擡高些!還有、要蓋好被子呀!”
手足無措的三千選擇聽從可靠的阿香的意見,她立即轉身回屋,将荼荼平放在床鋪上。很快墊高她雙腳,給她裹上被褥,就跪在床邊淚眼巴巴地看着阿香、等候下一步指示。
“她這是要生了嗎?怎麼出這麼多血!屋子裡全都……你家有沒有止血的幹燥海蛸骨、冬術根什麼的?你把那些個東西用水煎了……”阿香一連串問出來就知道,自己不能指望面前這個連媳婦大肚子也不能發現的傻瓜。
她一拍自己黝黑結實的大腿說:“哎呀對了,我去喊你母親下來!她肯定有應急止血的藥,你就在這觀察出血情況,體溫……”
【還有醫生!我要醫生!】三千抓住欲走的阿香,像個打滾要玩具的孩子那樣說一不二、蠻橫無理,她哭得連手都直抽搐,手語卻打得清晰穩定
【除了接生婆婆,求你幫忙、先找那個醫生、要那個海上開船的、男醫生……神婆知道他……荼荼、出血、我害她摔跤了……求求你、找那個醫生,求求你……】
“我……我知道你說的那個人,他今天應該是……哎呀!我知道了!你今天真是巧了、大傻瓜!包在我身上了!”阿香邊回答邊思考,接着就像隻健壯的黑豹似的,眼色堅定地竄入夜色中去了。
三千不知道什麼藥,她身強體壯、幾乎從不喝藥。能做的隻有不時伸手進去探摸荼荼下身的床褥,果然,血水不像剛才自己慌慌張張跑動時流得那樣兇了。
一會兒,母親環拎個包袱、繃着臉,出現在屋門口。她沒有對三千說一句話,隻是簡單觀察荼荼後,就進廚房煮來了止血的藥。
三千吹涼了藥給荼荼仔細喂進去,血才算止住。漸漸摸到她手心發暖,心跳呼吸安穩,隻是不醒來,就像安詳沉入了睡眠。
三千稍微放心,吸着鼻子擡頭看看,母親正握着幾個冒熱氣的濕毛巾從廚房走出來。
她眼巴巴地看母親嚴肅的老臉,想向她解釋荼荼的狀況,桫椤環卻面色無波地打斷她,說:“你這會廢話無益。媽帶了消毒水、洗幹淨的被單什麼的,現在我給荼荼擦下身體,你負責把地上、床邊收拾一下,自己身上也洗,要快、也要幹淨,然後拿出紙和筆——
阿香說了,你今天是巧了,鷗聲醫生今天剛好在島上、他溜到神婆家裡去了。阿香帶警備隊的姑娘去抓他來,應該很快就到。
隻是他不懂手語,咱們翻譯得太慢,事情的經過需要你寫字來傳達才更快。我說的你明白了沒有?”
大救兵母親一開始冷靜地出現的樣子,已經叫三千安心不少,母親此時平直的眼色,更讓她想起十五歲時,被她命令去識字的那個香煙白霧漸漸消散的下午。
母親環,她真的隻是“母親”嗎?
花白頭發隻用一刀剪去的方式修理、舊防寒服打了異色補丁冒出線頭、眼袋鼓脹、鬓角暗沉、臉上紋路的繁多分支都那麼真實可數。
她是個在海島上、不折不扣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婦女,是人,是有笑有淚地投入生活常情之理性的人,工作原因、有些寂寞孤傲罷了。
此刻三千呆呆的腦子裡,卻能夠産生深刻的不容置疑的笃定:一直以來,母親環就像神一樣,似乎能夠從另一個高度俯視自己的動向、所有人的動向。
她不是十分慈愛的神,也不是十分嚴酷的神,不是全能全知的神,也不是法力虛弱的神,是一位行事有度、嚴合理法的守護神。
三千明白了,虔誠地對守護神點頭,抹去淚水、再仔細瞧荼荼一眼,就按照“神的指示”動作起來。
然而,收拾到床邊櫃裡、那裝着藥盒和紙張的文件夾時,三千看到印着黑白圖像的紙,不由得拿在手裡看。
讀到文字“超聲所見狀況”,再往下看到“醫生診斷意見”的無情筆迹,就一陣戰栗,淚水又開始順着已經蟄紅了的臉頰嘩嘩地往下掉了。
随着她勉強擦拭地面血迹的動作,悲痛的鹹水兒幾乎沒有停止地掉進血裡,越擦紅色越淡,但這麼淡的紅色,卻總混了新的液體、總是擦不完。
鷗聲這邊,想過自己被鲨島女人抓到與情人幽會的結局,可能是雙雙被警備隊的姑娘們五花大綁,在長老婆婆們的監視下、倒吊在海灘邊燒死吧。
他是抱着一種對悲劇視而不見的頑固決心來戀愛的。
卻沒想到駐守海港旁宿舍的警備隊女人們,早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默許他每月上島一次、與神婆談情說愛,并且嚴密監視着他的活動。
這廂正幫神婆診治老寒腿時,一隊腱子肉汗光發亮的女警衛、在一個黑貓似的女人帶領下聲勢浩蕩地闖門入室,将他、神婆和他随身攜帶的急救箱一起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