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們還商量着,要将他船上一整個手術室的藥品器械都搬空,運去另一個高高山頭上的燈塔旁。
“别弄壞了!那些東西千萬别弄壞了!”他使勁要把此地方言說明白,生怕發音有誤,“到底是什麼病?又說是接生,又說不是。”
“俺隻知道是肚子裡像是蛋、又像小孩兒,依俺看啊,就像俺這耳垂裡長了沒用的脂肪腫塊,肚子裡也可能是長了怪東西嘛,總要生出來、或者施展你的醫術拿出來才好吧,要不然可危險呢。”身邊的女人回答,“哎,過後你順便幫俺看看耳垂裡這個腫包……”
“你這!又像什麼、又像什麼的,說的我也不明白呀,我有醫術、又不是大變活蛋的法術魔術!要拿出來的話隻能開腹,開腹的話我的技術和衛生條件都不夠的呀。”鷗聲急道。
“嘿!你到底還是醫生嗎?你不去查看診治,誰去?快走、快爬呀!病人等着你呢。”
女人們實際沒有綁他,而是叫他自己爬台階上山去,可還沒等他走兩步,領頭的那隻“黑貓”實在嫌他身老體弱、剛爬幾步就哎唷哎唷、吵得慌,就叫一個年輕壯實的姑娘将他抱上去。
“不行不行,這樣有辱姑娘和我的清白,男人女人……”鷗聲擺着兩手,眼光閃爍向垂首瑟縮、自覺大難臨頭的神婆。
“少廢話了。什麼男人女人,這裡隻有病人!”姑娘大笑一聲,将他一把拎起來甩在後背上,亟欲顯示自己的速度與力量似的,加快腳步蹬起石階、一下子沖到隊伍最前。
醫生到來之前,住在附近的接生婆已經先到了。詢問到兩人未有那般生蛋的床事之後,她掀了掀被子、用異樣的眼神看着桫椤環,說,按照自己以往的經驗,如果是和外面男人鬼混,生下懷有畸胎的死蛋是一定的,但超過兩個月還不排異流産、卻是不正常的。
三千腫着眼睛摸起那張紙,氣沖沖要上來展示證據。
桫椤環一手攔住女兒,對婆婆正色道:“她是個頂好的姑娘,沒有那樣的如果。我們隻是想看、肚子裡是否真的長了其他東西,摔跤導緻大量失血該如何處理,如今要保證她的性命安全,又要怎麼做。”
“這個……可是……可是按照我看,應該就是個蛋?而且快要生了,我都看到顔色了。按照你們說的情況,其實失血量不算大,止住了就行,她也就是疼暈了而已,等會待休息足夠、喊醒她繼續生呗,鲨島女人皮實着呢!
诶、難道是自體繁殖?可是我們鲨島人那麼多、少說三百年……也沒有自體繁殖的例子和需要了呀……”
婆婆又探手去摸被子裡面、要摸荼荼的肚子,同時嘴裡說些雲淡風清、無關自身痛癢的話,說得三千簡直怒火中燒,又早覺得她的手不幹淨,就煩躁地将她胳膊一把扯出來。
兩人在霎那間怒視彼此。
“丫頭!你媳婦都這樣了,現在跟我急,一天天的你早幹嘛去了?”婆婆也早看這礙事的傻子不順眼,幹脆潑起火辣的性子同她吵嘴,“你會接生、你來呀!你有本事、你來呀!”
三千沒法反駁,漲紅着臉氣喘籲籲,心裡本就愧疚,這會被罵得、又哭了。
“是的,況且事情那樣簡單的話,她無需向大家隐瞞到現在。三千,你好好守着荼荼吧,”桫椤環根本不會生氣似的,拉走婆婆、哄說,“我帶您洗手,省得這孩子又攔在前面搗亂。”
鷗聲被簇擁着到來後,看過三千寫的事情經過,又仔細檢查荼荼情況後,這樣巴拉巴拉地說了:
“小姑娘,你别太擔心,你老婆出血、是因為宮縮和摔跤一并導緻的假性胎盤脫落。
哎,小姑娘身體也弱,痛暈了、看樣子是摔得不輕的呀,你也是真不小心——不過其實及時脫落了倒也算好事。
妊娠期間,母體一方面要首先做生蛋的準備,一方面也會預留附着于子宮的胎盤,稱為假性胎盤,準備有朝一日蛋殼分解、自己變為真胎盤、繼續輸送養分給胎兒使其成熟。
具體怎麼樣,主要看外界環境如何、母體狀态如何,比如說、外界孵化環境不太好,就發育成胎兒再生出來。
反過來,當外界孵化環境好、就會生蛋。
母體狀态不好,你猜生什麼?也會生蛋!為的是縮短母體行動不便的時間;
蛋的狀态不佳、死胎,會以蛋的狀态流産、為的是避免内容物洩露污染母體,
還有一些别的有趣的情況!嘛,總之、這都源于你們鲨島人們遺傳因子中、保證種族延續的自然智慧呀,真是讓我感興……
咳、咳、話說回來,胎盤對吧,說胎盤。生蛋的情況、最怕假性胎盤和子宮粘連無法剝離。一般情況,生蛋之後胎盤才脫落,偶爾在生産前就脫落了,比蛋還先娩出。比如激動、身體不适、磕碰導緻的。
總之,現在血止住了,還算安全。”
三千的腦力看點故事書還足夠,遇到這種知識簡直沒轍,她頭痛欲裂地嘗試理解全部,最後看他說“還算安全”、就不再強迫自己這個傻腦瓜理解了。
“聽不懂!”圍觀群衆要求道,“你這老頭,倒是說簡單點嘛!”
“簡單來說,是個蛋!她已經宮縮了破水了,要生了嘛!”
當着周圍浩浩蕩蕩一群警備隊的、來圍觀的、女人、孩子、長老、神婆,以及勉強算同行的接生婆,鷗聲不禁往自己臉上擺滿了權威。
他苦心鑽研的知識技能有了用武之地,很是興奮,生平頭一次用這麼高的嗓門說話:“等她自然醒來、或者最遲到淩晨三點就準備生産,要注意出血情況,而且要清場、清場!你們閑雜人等不能待在這兒!”
三千看見人群中自己出手也不能抑制的、微妙的竊竊私語,一面害怕醫生亂說、導緻荼荼名聲有損,一面心裡又根本不願相信檢測單上的論斷。
三千把荼荼的病曆、報告單遞過去、要塞進他手裡。
“哎呀髒的呀!這個紙可髒了!你你你翻給我看。”老爺子的潔癖和斥責,反而引起了三千的好感,她像學仆似的恭恭敬敬翻到超聲波檢測單那一頁,直直地舉到他眼前。
老爺子無奈于老花眼、縮着脖子離遠點,說:“哦……超聲波呗,嗯。什麼腫瘤!絕對不可能!等下、這形狀?咦、我再看看——”
他又伸頭進被子去,出來時,看向三千的眼神少了幾分自信,多了幾分緊張:“對的,你能想象嗎?哎呀摸着凹凸不平的,簡直就是在她這小小的肚子裡裝了個巨大的海膽呀!恐怕假性胎盤就是被它的刺活活刮下來的……嘶……這能不疼嗎!”
三千一下子鐵青着臉,感覺自己的肚子也劇烈抽痛起來。
“是腫瘤嗎?是蛋嗎?”衆人引着脖子問。
“說了是蛋呀!”
“蛋怎麼會變成海膽呢?”
“蛋殼質适當增厚并且變得平滑,本是保護狀态不佳的母體、便于娩出的策略,隻是她大概因為庸醫的誤診、心情絕望不安,引起蛋殼變厚的激素超量分泌、适得其反。
蛋殼越來越厚、出現突刺狀增生,才變成‘海膽’了。”
“那怎麼會有的這顆蛋呢?”
“自體繁殖,她自己也不知情的自體繁殖。”
“笑話!她自己怎麼會不知情呢?”
“我看你們自己的身體、自己也沒全明白呐!
自體繁殖,身體儲存的類精子卵、經由體内花瓣狀軟鞘保護的長輸卵管排入子宮,這種事由自身意志控制,但并不絕對。
你們想想。她不是孤身一人出去了九年嗎?長期遠離種群,周圍激素水平變化,身體還以為絕種了呢。
生存危機之下,它可不再受你的思維意志管束,會自顧自進入繁殖程序的呀,這是遺傳因子自保的策略。
在你們自主意識觸及不到的身體的領域,遺傳因子也有自己的想法的嘛。”鷗聲不容置疑地總結說。
阿香無疑是個好學生,感到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并且以為這就到了自由提問時間,終于按捺不住,舉手、用自己洪亮的聲音蓋過其他人疑問的喧嚣:“可是!老師,醫生,我看見流出來的血裡還混着羊水,您剛才也說破水了,生蛋的話不會這樣……”
“這是身體的自保機制,你想,肚子裡裝個海膽可不是硌得子宮、其他内髒、神經疼嗎?——雖然沒海膽那麼尖的刺來着。沒法子,身體産生這些液體和羊膜、是做緩沖的。
要不然就就就、就像你這複診病曆上寫的,小腹痛、全身發冷、惡心、困倦,背痛、小便頻繁且疼痛……”
鷗聲像試驗自己還有幾成視力一般,不停地咕咕哝哝念下去,還沒念完,卻見病曆紙從眼前飄落到地面上了。
——今早上我太犯困了,腳也有些冷的呀……
荼荼病了,她的身體越來越難受,我卻一點也沒發覺……三千被回憶的真相刺傷,拿不住那輕飄飄幾張紙。
她力氣用盡、眼淚也已經哭幹了。望着荼荼昏迷中的小臉,不斷地回想過去三個月、荼荼那有些反常的溫柔。在綻放給自己的每一個笑容,給予自己的每一次關心、親吻和愛撫的背面,到底藏有多少難言的痛楚和絕望?
而自己是個名副其實的傻瓜,沉浸于似乎是理所應當的幸福,始終都沒有發覺。
何止如此,她不惜抛棄苦心經營的一切,甚至為自己準備虛假的身份,還不放心地、為自己往後人生做下周密安排……
荼荼的真心,名為三千的傻瓜根本拿不出什麼來相配,卻貪婪于占有似乎是理所應當的幸福,就像自認聰明的香口魚,面目因嫉妒而可憎。自以為是地傷害了她,徹徹底底地、辜負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