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澤實在不算個理想的學生。說到底還是腦子生得太愚笨了、又從沒啟蒙過,像塊不開竅的石頭。
三千在側教着發音字義、她呆呆默數筆畫,三千讓她舉個生活中的詞例、她還在用手指頭劃拉字形。
真要叫她默寫時,上下左右居然全寫反,簡直成了念咒的畫符。鋼筆擦磨得那處紙破了大洞、也沒能弄個全對。
等到日上三竿,光線亮起來的書房又仿佛成了磨煉人心的大爐,燒得小澤意馬四馳、坐立難安,她開始小聲向三千念叨去山上挖筍或喂豬、割菜的活計,一點也沒有想繼續學的樣子,就此,一日學業草草擱置。
自己平時帶什麼樣的學生?那可都是一點就通的各城狀元,面對如此呆笨村婦,縱是村裡來者不拒的塾師,也會為難收是不收吧——
半個月過去,三千腹中轉着這句抱怨的話,已憋了滿肚子燥火,又不能真端着塾師的架子、拿戒尺敲她手心。
一日,三千總算想起這招,耐下性子溫聲說:“半個月夠嗎?你自己将這本帖子前十頁的筆順字形都描熟了,不求寫得漂亮、記住就行。到時我做個測驗,基本寫得對、就教你字義,不然就繼續描。”
一個時辰隻學會六顆字,這就用盡了她的腦筋。
小澤摸着自己窄窄額頭上憋出來的急汗,大概心裡又填滿了做不完的家務事,三千話音未落,她屁股已經下了凳子,如釋重負地說:“哎,我想也是呢,不好耽誤當家的用書房,您快做正事兒吧,我去把那盆瓜果切了壞的、剁成塊煮出來,不然到了中午招蒼蠅……”
“煮那爛瓜果做什麼?”三千莫名其妙,前幾天就看見她向鄰居讨要一些凍壞了、蟲蛀了的蔬果,還覺得奇怪。
“喂豬呀。瓜果煮出來都是清香味,當家的就不用擰着鼻子洗臉刷牙了。”小澤大咧咧地笑說話,言語的内容卻極為細膩、值得推敲。
她半跨出門檻扶着門框,半個身子還沉在這邊陰影裡,半張白臉被天井投下的陽光眷顧,睫毛陰影好像個俏皮的小扇子,在臉上一扇一扇,酒窩也圓乎乎,更顯得笑容亮堂堂。
“……嗯。”三千依然端坐在氤氲薄光的暗色書桌邊、堅持應了一句,“不留剩飯泔水,吃多少做多少也是對的。”
“正是呢!”小澤笑着撒開腳步,奔向她的勞動場所去了。
可匆匆轟出這蠢笨學生、被留下在書桌旁的三千老師到底又有什麼“正事”呢。
不過是心懷愧疚地翻翻這字帖又合上,拿出春天才能再回學校用的教學記錄簿、書籍,逐字逐句地默讀,用許多知識和經驗擠走方才由心而發的感悟:
小澤實際上是個多麼貼心的姑娘,而我對她、卻實在多了些不該有的怨恨、缺了些關切……
三千拆開自己的發髻,重新盤了兩次才覺整齊滿意,将桌上橡皮屑和墨水迹都仔細收拾幹淨,看着兩手潤紅的指甲靜靜坐了會兒——也實在不需要修剪。
她背着手站起身,轉悠到昏暗角落的紅木老衣櫃前,擡手就拿下了頂上積灰的樟木陪嫁小箱。小澤當然沒這樣正經的陪嫁,是阿娘的東西。
阿娘和母親結婚後,陪嫁箱成了她們共同收藏狗臉面具那樣小玩意兒的“百寶箱”,小時候,她常端來扶手椅爬上去、艱難夠下紅木衣櫃上這箱子,隻為看看裡面形态可愛、滑稽的木雕小動物。
還有那把……據說是母親用來毀容的小匕首——光是想象閃耀雪一般光澤的刀刃上,曾沾着一位皇族少女痛定思痛、凜然大義的鮮血,就足夠使三千心驚肉跳。
是怎樣巨大的震撼,才能讓刀鋒毅然刺向自己臉上呢?
“兒啊,你幫娘瞧瞧嗎,剛剛不知怎麼被風吹的沙子迷了眼睛,現在還流淚不停。”
忽聽阿娘在廳堂呼喚的聲音,三千任務加身、終于能滿帶關切地說:“來了!”就在一角擱下箱子疾走出去,很快忘了這回事。
第二日剛到初晨,三千迷糊着察覺到身旁床鋪很空。
本來當時就要醒來的,因廳堂中不尋常而有節奏的當啷敲擊聲太吵鬧、震動了腦髓,她邊覺蹊跷,邊皺着眉煩躁地不願睜眼,重新陷入了夢鄉——接下來這一場,算噩夢、還是好夢?實在說不上來。
她夢見,自己紋路深亂的手心捂住口唇,很快看見,其中出現了年糕黏下的牙齒……半顆老邁的、淡黃牙釉質上遍布紋路的切磨牙。
啊,我這是真的老了。
放下牙齒和碗勺、步伐顫顫地走上街道,不合心境的燦爛陽光照耀沿路每一個貼滿五彩海報的牆面。
外面的生活真溫暖、真刺目啊。她背着手,從家門口向南遠望,那擁有廣闊沙地操場的學校,正舉辦運動比賽。
其中十個年輕女孩,穿着款式相同的雪白短袖運動服、束腿白褲,十分招眼。哨聲響起,比賽勝利,少女們激動地一個背着一個、甚至踩到隊友肩膀上玩耍,歡呼呐喊聲從遠處持續飄來。
她喜歡這些孩子們,不禁微笑,這時,孩子們突然散作一群喧嚣的白色海鳥,飛上湛藍天幕,絢麗天幕、卻變成了倒映陽光的平靜海面……
她搖搖頭,隻當年邁眼花,步子拐了個彎、走上家屋後面的小道,分枝拂葉進入陰暗冷清的小山中。
山路崎岖失修,苔藓滑了她的腳底,一個危險的趔趄。
她幻聽到一位孫輩的女孩在腦中關切說:“哎呀,您慢些。”于是聽話地小心走、慢些走,聽力模糊的耳朵仔細循着溪水聲,尋到了陽光下樹林圍起的清澈溪水、和大片濃紫花田。
妖冶紫花密密開在河畔,一片紫毯中,溪水勉強劃出了自己細瘦的形狀。
三千笃定,在溪水彼岸、在斑駁陽光落不到的昏黑處,就是自己所找尋的地獄入口……
正想踏入潺潺清流走向彼岸,卻忽見腳邊花枝陰影之下,一位灰發的年輕女人正躺在溪水中!她着淡紫紅色夏裙,臉背向自己視線,朝着另一邊,看不清五官,隻見從姣好的耳朵到細嫩頸項皮膚,俱是慘白色。
她全身都冰冰涼涼地浸在水裡,三千吓了一跳!她老了,十分情願走向“死”,卻萬分恐懼看見年輕女人的“死”。伸出皺褶滿布的老手要救起她,可她卻拒絕拯救似的,從頭到腳倏然化作一股幽香清澈的溪水、從指縫流走了。
上空樹葉間漏下的一點陽光,凝在老手的手心。
不尋常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