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澤被領去量身時,三千走出店門稍候。她往右望見,向淡藍天空伸展秃秃枝桠的樸樹下,荼燃正低頭百無聊賴地看自己伸出長裙下擺的紅皮鞋尖頭。她的柔荑纖手,指甲染着濃紫紅色。
荼燃看見三千,手上點彩旋轉、輕巧地搓滅了香煙。
“我有東西打算還給你。”三千向懷中掏去,“雖然是生辰禮物,歸還有些失禮,但……我如今已成婚。”
“帕子嗎,隻是那時跟着小姐妹玩刺繡、繡了玩的,倒是三千,我也沒叫你貼身裝着嘛,換個地方放就好了。”荼燃口鼻中飄逸着最後的白煙,煙霧一時遮蓋了她的眼光。雖無所謂地笑說話,口中卻重新喚她“三千”,讓人疑惑。
“那麼,”三千言語上處于弱勢,皺一皺眉,掏出了錢夾中的照片,遞過去道,“這個。”
“照片……我當是哪張,三千,還真是個老實的人呢!”荼燃笑話她似的說。紫紅指甲捏了那金黃色的照片一角,并沒繼續用力,反而還松開了。
她用指腹愛撫般微妙地蹭着邊角,口中淡笑說,“原來是初次見面啊,這上面樣子沒什麼大不了吧。我那裡洗了好幾份呢,不必再給我一張了。留個紀念,雲老師?”
什麼意思,不是她以雙手珍重地遞給自己的嗎?況且她用初見的語氣調笑自己:雲老師。
被人從交際層面故意曲解和貶低,三千感到不悅,但最引起她疑慮和讨厭的,還是“老實”一詞偏頗的表達,簡直從根本上将美好初見污蔑作她一個人的自作多情,同時,把她看作沒長大的、天然懂得堅守正直的孩子,以撩撥和嘲笑。
三千不願敗于荼燃那疑似強撐、又疑似自然的笑容假面之下,因捉摸不透而煩躁,怒地一下子樂了,遂将照片捏回手中:“是啊,我想也沒什麼大不了。”
她半是不舍,半是賭氣,故意當着荼燃的面,随便擱在外褂口袋裡。
正陷入自我鬥争的摩擦而生的微怒,三千身上發汗。荼燃卻恰是時候地收起笑容,貌似平常,眼中滲透出和緩包容的情緒,輕聲說:“喂、三千,我明天就走了。等你回去上課啊,回見。”
荼燃處理起感情,就像泰然自若地作變臉戲法,靈活迅捷,一串驚爆的精彩之後就不戀戰地火速退場,三千對她簡直沒有法子,歎說:“回見。”
結果,她的心意一件都沒能送還,依然全粘在三千身上。
小澤身着绀青色的新冬衣,身姿輕盈也端正許多,能叫外人看成個教授的夫人了。
當看到店夥計将吊帶白睡裙薄薄的一片塞進紙袋,她還是驚訝地小聲說:“當家的,睡衣拆去了領子、袖子,換兩根繩兒,剪了大半截褲腿子,反倒貴出十倍呢!”
三千沒有回話,隻是微笑,店夥計本不敢貿然對小澤粗俗的話語作什麼反應,見這容顔神妙的美人笑,才放心跟着露出捧場的笑容。
走到飲食店繁多的區域,路右側小攤大多已散,推車攜棚往回走的人帶來了蕭條的氣氛,積着泥水的田邊爛地無遮無擋、顯露出來。
小澤擔憂地遙望遠方群山,在那之後,是失去着燦爛光色,變為沉沉黑紫的霞雲。
“再去坐下吃飯的話,回家太晚了吧。給我裁衣花太長時間了……”小澤不再向遠處走了,她松開三千的衣袖,聲音有些低落,“當家的,您今天還是沒給自己買什麼。”
三千一路光顧着思索、煩惱于荼燃的态度和話語,也沒想好如今這樣的狀況,應當如何作後續的安排,心情有些動搖了,一時帶着小澤停留原地。
這時,忽聽得身後大聲喝叫,原來是輛三輪摩托撞翻了肉鋪懸吊火腿的竹架、駕駛位的男人被火腿打了手、痛得嗷嗷叫,松了方向把,閃光和轟鳴極速逼近二人。
小澤趕緊并着三千向路邊撲躍,她手裡丢出裝新衣的袋子,沒掌握好平衡、一下子跌進路邊泥水坑裡滾了兩滾。
剛換上的三千買的衣服,這就被爛泥髒水浸了個底兒透,竟不如往昔模樣了。
“我沒事,當家的!我沒事,可惜了衣服……”她在暮色中大喊大叫着彙報平安,像自己犯了錯那樣直愣愣地站起來,看看身上,就哭喪着臉。
燈光直亮的三輪車歪着腦袋停在路當間,四周攢動起圍觀者的頭,三千回頭望一眼暗處的小澤,繃着臉飛快上前閃進了看熱鬧的人堆,抓住駕駛員的肩袖,就要開口質問。
這位眉飛到鬓角、眼光閃爍、手毛粗黑的彪形大漢上下打量了三千,卻立即放下擋住臉避免挨揍的手,驚喜握住她在身側攥起的拳頭,道:“雲大當家的!我正說去求您辦個事兒呢!哎、是我呀!您母親在江港城任職時扶持過的、搞建材起家的,江港城圖書館那個樓就是我承包建的來着,您應當見過我……兩次——
是我呀!雲好郎!”
好郎本還對三千叨叨訴說着有何相求之事,卻從三千刀鋒般劃向人牆外的眼光中,知道了自己到底闖下怎樣的好禍。
他惶恐不安地跑上前,對着瑟瑟發抖、如泥老鼠般凄慘的小澤千賠罪萬道歉,就差下跪了。
雲好郎連忙将二人載到一裡外自家阿娘開的旅店,低着頭,不敢看走廊燈光下更加凄慘的小澤,說:“夫人快快換了髒衣,我這就托人洗烘熨燙,天晚了,今日就在寒舍将就歇息一下,我……我去禀報令堂。”
三千第一次遇上如此事件,自然是驚魂未定、怒意未消,無法不陰着臉。她喊住雲好郎,見他立刻回身擺上一臉阿谀奴才相,趁着怒氣、幹脆做了那昔日的主子,冷笑着吩咐說:“你先去附近的館子端兩份炒菜,一份燒菜,一碗熱湯來房間。夫人受了驚吓,還餓着肚子。”
“明白明白!唉喲、真對不住,瞧我,考慮不周……”
浴室的水聲響了很久。
三千三次從茶幾邊起身,用手摸桌上雞湯的碗側,最後一次觸摸,已經算不得滾熱了。她體會到小澤每頓飯料理完畢、等自己吃飯的心情。
斟酌着想要讓小澤快一些時,小澤卻從浴室門冒了個濕漉漉的腦袋和半個白潤的肩頭出來,頭發濕透而發色更深,滴水的睫毛下眼神清亮,将三千吓了一跳。
她的臉很紅,是被熱水澆紅的,頰側同樣的一條水線中淌下了數顆水滴。她就這樣說話:“當家的,那個,我掉下去的時候,濺出去的髒水好像迸到您長衫上了。”
聞言,三千低頭一瞧,果然右腿側面的淡藍色布面上,有道半幹的泥點子。
“您脫下來我這就給搓了吧,隻洗掉髒的那塊,不礙明天穿的。”
“好,”三千知道若是不讓她洗,她心裡就裝着污點似的,能難受地念叨一夜。很快脫下來、伸直了胳膊遞過去,應說,“你還好吧,水熱嗎?身上有無受傷?”
“沒有傷,您放心!已經洗暖了的。”小澤像每次想要她安心時那樣,樂呵地笑開了,三千的視線中出現了閃着水光的、一顆稍微長歪了的虎牙,那因笑而舒展的嘴唇也潮濕紅潤,像是沐浴過一場春雨的紅山茶花。
濕潤了的清秀中驟現出未曾見過的、無意識的俏皮與妩媚,這一切,刹那間被和諧融入笑容中的天真顔色。三千從那份孩子般的天真中,捉摸出自己已知的物事,是她靈魂與肉.體雙重的清純無瑕。
記憶中多麼終極的笑容,其實在現實裡隻一閃就随着門關上而不見了,門縫中擠出了清香水汽,似有若無的香味久久萦繞在三千的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