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村交界的路口,與上次相同位置,擺了那畫有刺目紅色圖案的小鋪毯和黑字紙牌。
小矮凳卻空着,上面散亂着畫有九宮格、寫了字的黃紙。
老大爺不在。
見三千頻繁往那矮凳上張望,旁邊攤上大嬸——如今換了一車白蘿蔔在賣。
她揣着手,将凍紅的臉頰縮在土黃色三角包頭巾裡,大嗓門地說:“是姑娘來找看相的老頭嗎?他算到有人要來找,讓我告訴你、他去山上給人看陰宅,一時半會回不來。還說,其實也不用找他了,該告訴你的都說盡了。”
本感到老大爺的不在場、能夠讓自己稍微心安。這一句話又叫三千開始焦躁胸悶。
“當家的,要看什麼嗎?”小澤在側眨巴眼,由于早晨哭了太久,她聲音還是微啞的。
三千很快對大嬸說:“不是我來找。我隻路過看看。”
“哦。那、來兩根蘿蔔嗎?中午回家炖鍋子吃?我這蘿蔔生吃都脆甜水靈呢!”
“我……今天是帶她出來下館子。”三千微笑婉拒,牽着小澤的手就走,唯恐大嬸口沒遮攔告訴小澤上次的事情。而被牽走的小澤有一種慣習上的感覺,似乎到了鎮上,當家的就尤其愛握着自己的手大步流星地走。
雖然原因總不會是親昵到想要觸碰自己,但她實在感到,從手掌流向心口一些溫暖的撫慰,仰望三千的清透眼睛和夢一樣眨動的白睫毛,話語中帶了笑意:“當家的,來的路上不是說吃面嗎?況且我聽說下館子挺花錢的吧……”
“你早上沒吃什麼飯,先吃面墊一下,逛逛鎮裡,到傍晚再下館子。花不花錢你不用過問,我心中有數。”
三千這樣說一不二,是因為從那話中察覺到,她這位可憐的妻子甚至從未有機會嘗過城鎮飯館的飯菜。
三千确實産生了憐惜的心情,也許與看到路邊滿身泥水,受了傷又瑟瑟發抖的流浪貓狗而偶發的憐惜無異,不過,自己這名義上的當家人、除了花錢給她些衣食上的喜悅慰藉,還能為她做什麼呢。
三千滞澀優柔的思緒,小澤對此一無所知,當三千挖來一勺她并不喜歡的鹹泡椒放在面澆頭上;當三千在她嗆了幾聲時,從旁買來了煮梨的糖水塞進她手中;當三千看見字帖店暫停營業、居然向她投來帶有抱歉的目光……
小澤隻感到莫大的喜悅,她等了太多年,命運的恩賜終于如溫暖的甘霖一般從天而降,猛烈澆到她頭上。
這喜悅當然與崇拜和愛戀有關,但因自知之明如沉入河底沙石的船錨、堅固安穩,因此她的喜悅、與得到一片屋檐庇護的貓狗更加無異。
她不是個哀聲頻繁而婉轉、所欲繁多而無理,擅長黏住主人褲腿不放的貓狗。
她出生在泥潭中、受了傷、靜靜待在路邊不争不搶。
隻是保持活着,并且,得到什麼都會開心。
三千想她沒幾套衣服,也有心要換換她那身灰黑色一成不變的襖子。循着記憶,順利找到了那座商住兩用的三層白色小樓,除了樓身印着些經年的黑色水漬,其餘與多年前無異。
10歲留學前,愛女心切的阿娘帶她到鎮上量裁了足有十套參加典禮、宴會用的正經衣衫,将她足足折騰了兩整天。
一層大門與尋常闆門不同,是推拉門,以木框鑲嵌豎長條雨花玻璃,從壓花玻璃外看不清裡面的狀況,隻顯現出滿牆櫃上布料鮮豔的色塊,是店家低調而别出心裁而的宣傳策略。
裡面晃着兩個人影,傳出被封閉了的微弱談論聲。小澤好奇地貼近觀望時,門突然嘩地從裡面拉開了,一股明豔而濃烈的香味沖進她的鼻口,垂下鬓角的淺灰發絲掠過她鼻尖時、香味更是如虎猛撲而來。
小澤跟這拉開門的漂亮女人四目相對了,女人卻無所知地眨巴眼睛,當看向她身後的三千,才明白:“雲教授……啊,嫂子?”
你怎麼……還在這兒?三千想,卻沒這樣問,隻是神态有些迷惘地看着荼燃。
她黑色外披下穿襯衫領淡紫紅色衣裙,領口打開一顆扣子,頭發盤起來了,露出整個柔嫩的、白得發光的脖頸。指尖細細柔柔、染了顔色。
用拇指勾一下肩上的小牛皮挎包帶,咧開嘴對二人笑出白牙、眼睛也在笑:“嫂子那天蓋着蓋頭沒記得我,怎麼、雲教授也忘了我嗎?我是學校的小鐘啊。”
與其說那眼是淺灰,不如說随笑意散發出華美的、金屬色的銀光,在周身暗沉的小澤眼中,她整個人就如一座不可思議的玉山般光潔耀眼。
“您……您好,鐘……鐘老師。”小澤全身衣衫臃腫,長辮土氣,縮着肩膀不知該伸手、還是該鞠躬作禮的局促樣子……突然讓三千覺得讨厭——并非讨厭小澤。
而是讨厭自己必須面對這樣不體面、如同羞辱的一刻。為什麼命運要賜給她如此難堪的場景?命定的妻子就像隻小黑蒼蠅般,錯誤地徘徊猶豫在一朵她所心悅的、散發蜜香的薔薇之前,而她隻是在後面看着,什麼也做不了。
“鐘老師說笑。是沒想到您還一直在此地乘閑情遊覽,有朋遠來,招待不周了。”
“瞧您說的,什麼閑情、不過感到身在異鄉無拘無束,信步尋景寫生罷了。再說、新婚之月怎好叨擾——看我這碎嘴的,快帶嫂子進去呀。”
三千點一點頭不再言語,隻覺得今日的荼燃,與她平常那大方從容的姿态相比、還真是哀怨得露骨,那“身在異鄉無拘無束”,該是強調她在豐土國内沒有什麼朋友親戚,感到孤獨才遊蕩于此地不離去,是故意叫自己愧疚的表達。
大手虛攬着小澤後背帶她進店裡去時,門邊的荼燃勾起一邊唇角,向三千比了個大膽又自然的眼色。
三千在學校教書,有時等到快下課,荼燃會将書冊抱在胸前,從教室後門出現,露出同樣的眼色。三千立即默契地明白,那是約她在店旁邊的樸樹下一叙。
一件搭配同色大衣的正式長衫作秋冬用,兩件小領褶裙作春夏用,一件配燈籠形短褲的吊帶睡裙,還有冬天的睡……
小澤的手指抓着三千的衣袖,想逃出店門一樣向後傾斜身子、不讓她再買了,她的眼睛似乎害怕那價格牌,不敢看而眯縫着眨動的樣子,很是生澀可愛。
本想在自己離家前把四季的衣裳都為她置辦齊整,三千如此被拽着,無法繼續施舍,就細細挑起顔色來。
冬衣選了绀青色成衣,至于夏裙……思及小澤面相清淡,并不濃豔,選了與之相配的豆沙色、鵝黃色、淡藍色的布。問她喜歡哪個,料到她當然說:都喜歡。
三千不知怎麼起了興緻,故意逗她說:“那就每種都做一件嗎?”
果然看見小澤驚恐地搖搖頭:“當家的,又多了,兩件裙子最多了,那就去了黃色的吧。”
值店的夥計,總也不覺得這應是對相稱的婦妻,偷看那相處的樣子又不像朋友關系,聞言立即機靈地附和而來:“夫人給您省錢,日子要過得長長久久呢!”
三千卻忽感自己忘乎所以,心愁那一句“長長久久”,遂逐漸收斂笑容,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