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得不想到自己唯一一段婚姻的預言……
唯一的妻子?
三千沒有加上“唯一的”定語,卻先想到了3年之期的預告。到那時,會出現意料不到的巨變嗎?現在與終點相隔似乎并不漫長,不如就這樣等去3年。若到那時婚姻還無變動,自己能夠認命于小澤、也說不定吧……
“如果當家的,您想要的話,我、我……”
小澤輕閉雙眼,全身發顫,擺出一副聽之任之随其擺布的樣子,将自己當成了沒有尊嚴的闆上魚肉。那發抖的睫毛、臉色帶有輕微不情願的蒼白,讓三千本就猶豫的手指,因為猛烈的世俗的清醒和嶄新的憐惜,無法繼續觸碰而去——
自己這人種、沒有真心的愛戀和認定作最終的催化,僅僅是憐惜的話,是不可能與小澤有什麼生命的結晶的。
她更加認定了自己與自己的3年約定……這是沒有理論根據、隻依憑于“迷信”的隐秘決定,對一位講求邏輯的教授來說實在太荒唐了,她無法向小澤解釋,隻能藏在心底。
持續了片刻的暧昧潮熱的空氣,此刻無能為力冷靜地降落在低處,三千終是沒有解開那她肩上輕顫的白蝴蝶,為了解除她的緊張,換了話題問:“怎麼總捂着肩。”
三千故作無事,坐起身輕輕撥開她的手,沒遭到什麼抵抗。
浴巾也終于落在床鋪上,三千撥開她的長發到另一邊,看不見的背後完全顯現出來。上面有兩道顯然是受懲罰而留的鞭痕,最長的那條,從左胛骨的部位貫穿到另一邊的肩胛。
除此之外,肩頸上有一大塊微凹的傷痕,周圍皮膚白皙完好,隻那裡是片兀然皺縮的深紅色。
“這是怎麼傷的?”那傷看上去太重了,三千猶豫一下,還是摸了上去,帶着微汗的指腹清晰感覺到,那本該有肉的地方,離骨頭就剩下一層皮了。
原來,她左肩擔不了重東西,恐怕會硌到骨頭的。
“太醜了吧……是……娘咬的。”小澤縮縮肩膀,想要繼續用手捂上,但三千的手還在上面,比起遮蓋傷痕的急迫,她更不敢碰她的手。
“咬的?”三千的手落下去,凝眉看那傷痕,比起疑問,她隻是不敢置信而跟着重複。
“娘……不常清醒,一次清醒的時候喊我過去,說要抱抱我,娘從不抱我,那天看見娘笑了,我就歡喜地過去抱娘。可是剛伸開雙手,娘突然掐住我,要咬我的脖子,我偏開了,娘就咬在我肩上不放,直到他們将我和娘拉開。
娘咬下塊肉,一下子就吃到肚子裡……娘那時滿嘴裡都是血,說,恨死了我、大姐、二姐和阿妹,既然是她肚子裡出來的肉,她就要殺了我們、吃我們的肉,就是下地獄……也要帶我們下去。”
……
在自己的指掌、意料之外,是她無窮無盡的苦痛。
這世界上,沒一個人對她好。就連娘親也是她永恒的、嗜血的、來自地獄深層的噩夢。
小澤人生的悲傷,深重到三千無法安慰,從側面看見,這位頑強的妻子不願沉溺于往事的眼波,掙紮着晃動出水光。
“娘家……我因此才不願回去。”這潋滟水光随她轉臉來,從灰色深沉的湖面閃耀到三千的眼睛裡,她借此事從今夜的情感漩渦中抽離,很快拾起了本分的感激,盡量舒展兩眉說:“世上隻有阿娘和當家的,你們對我好,你們給了我一個家,我該是很滿足了。”
在她眼裡,我對她已經算是好的嗎?
這樣,對她而言就是圓滿的家嗎?
一滴淚實在太重,從盈滿的水膜中落下,濕了她的左臉,悶悶地落在被子上。書中所謂梨花帶雨,楚楚動人是如何的震撼心魄,三千徹底明白了。
妻子小澤的臉上、更有幾分淚中帶笑的堅強、樂觀的意味,三千心中因此湧出一股強烈的柔情,以至于迫切想要為她擦去那淚水。
可是,她的正臉、她的五官、她的表情……三千總因嫌棄而忽略不看,到現在,今夜,都沒有熟悉到一個恰當的地步,兩人之間還存在陌生隔膜,怎麼至于給出含情的依依觸摸呢。
因為自作自受的陌生,三千擡手晚了一刹,錯失了這個機會,不知怎麼,此後她明明還有很多機會,心裡卻忽地一空,暴露在冰涼空氣中的十個手指尖,連着心隐隐作痛。
“當家的,太晚了。早些歇息吧。”小澤已匆匆抹去淚水,站起身來,低眉順眼地走向床榻另一邊,如同不敢觸碰三千、唯恐招緻嫌惡和驅逐的每個夜晚,她今夜也熟稔地掀起被角,将自己輕輕塞進去了。
床鋪很寬敞,她離得很遠,臉朝向另一邊側睡。三千再也看不到任何一個生動的眼光和表情。
三千起身熄燈,躺回床鋪後本該感到輕松釋然,卻久久憂郁地無法成眠。
在黑暗裡聽小澤呼吸還未平穩,偶而還帶着吸鼻子的動靜,就深呼吸平穩心緒,嘗試開口交流說:
“今天這位叫雲好郎的,是母親扶持過的鄉人,一個暴發戶……喜歡附庸風雅,卻也算做了些好事吧。他投資在江港城建造了一座雲江地域曆史研究所,近來就打算請我前去指導、幫忙。
此事是母親生前也想做的,她生前珍藏了很多記載曆史上兩城人口、經濟、稅賦的城志,都是孤本,不由我拿來做研究總是可惜。我看雲好郎态度誠懇,談的津貼也豐厚——能貼補家裡,想着家裡如今不……不太優裕,我也有趁着年青、多做些事業的打算,就應了下來。”
她斟酌言辭,唯恐說起家中不富裕、會引起小澤關于彩禮的聯想,那就好像是暗示着抱怨無辜的她一樣、會傷了她細膩的心靈。
唯獨今夜也罷,她不願再傷她半分。
“嗯。”小澤隻是乖乖答着。
三千想,她大概不能完全明白這些名詞,進而解釋她能聽懂的,說:“這樣的話,到不了四月,迎春節前我大概就要出去。家裡的事、你多擔待,阿娘喜歡孩子,澤妹就一起住家裡,無需顧慮。我會定期彙錢回來,應當足夠生活。”
“嗯……謝謝當家的。”
“莫再謝。在家也不必太辛苦,想吃什麼用什麼,也不需要心疼錢。”
三千覺得這句足夠表達珍重,聽見黑暗中小澤輕聲答應,就沒再說多餘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