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卻死也不願在絕望的壓迫下放棄,語氣放得鄭重而輕柔,對小澤告白說:“我隻是因為,覺得很喜歡。很喜歡你……才想要吻你的。”
“喜歡的話,就會忘不掉的,總是不好。”
小澤的話,像一把鋸齒精巧繁妙的小鑰匙,她謹慎而堅決地以此開鎖,退離一個二人同在的愛的房間。她将臉抹向床裡側,仿佛在說:事到如今請放過我、放過彼此吧。
三千,絕不要做她心中已然無關系的人!她不依不饒地脫鞋上床,跨入自己睡覺的位置,在小澤略帶驚恐的注視中将外衣扣子解了,兩邊敞開。
她的手尋到被窩中一雙小腳,這雙腳在暖水壺旁依然保持冰涼,三千将它們緊緊捂在自己肚子上,咬牙說:“我不想忘記你,也不會放過你。”
這會兒不知怎麼,她的犟勁上了頭,簡直可怕。
小澤幾乎瞬間就心軟了,縮起身子想将腳離開她:“您也是女人,這樣肚子會受涼,您還要……”
“除了你,我不要别人的孩子!我已決定将澤妹收為養女,我教她讀書識字,将來讓她繼承這個……”三千越說越有勁兒了,好像小澤的拒絕隻是向她心中爐火添了柴。
“當家的!這樣萬萬使不得,”小澤冷靜地阻止了三千,她皺眉、費勁地勸道,“您教澤妹讀書、撫養她,我很感謝您……
澤妹全然是娘家生的孩子,縱是在您的教育下,将來正直明事理,我娘家那一大群人利欲熏心,得知您要将家産全交給澤妹,絕對會拼命糾纏過來,每人都想分一杯羹。
到時候必定不堪其擾,兩家鬧得不可開交,也是平白地給澤妹添來痛苦糾纏、又是造孽了。您還是要再結婚,生下有自己血脈的孩子,名正言順,才行……”
好不容易用樸素的道理說住了三千,小澤胸前吃力地起伏着。
這一大段話,将小澤睡去大半天攢起的能量全耗空了。
三千看她垂下眼簾費力地呼吸,後悔叫她着急操心,白費心力。忙為她抽開墊背的枕頭讓她睡下,擦淨了她的淚痕。
小澤昏昏睡去前,感到雙腳仍然被捂在一大團溫暖裡,身上除了疲累沒有别的什麼痛楚、很安适。朦胧中,卻有人在耳邊傾訴難過的話語:“我不再同别人結婚了,你快好起來,吃胖些,像當初那樣健健康康的……我們生幾個孩子,不會叫你辛苦的,我們再教她們念書……”
三千貼近抱着她,撫摸她枯脆的頭發,忽而想起,小澤還不怎麼會念書,隻是描了一些字。
字帖、被自己弄壞了。
小澤披散的灰發,摻進她平鋪在枕巾床單上的白金色長發中,對比之下,好像黑發那樣顔色深沉。
灰色,原來是這樣一種捉摸不定的沉靜色彩:取決于和哪樣顔色對比,若長久地将銀色認作淺灰,那麼所想歪曲所見,小澤灰度适中的發色,在她眼中顯深、是必定的。
啊。三千想,原來是年紀輕輕就成了哲學家的傲慢,将不願思考的心蒙住了……!
三千感到再想下去,說不定就要痛哭失聲,吵醒小澤了。
第二天,小澤獨自站在廊道外間的庭院裡曬太陽、散着步晃悠來去。
她穿那件淡紫紅色、小領子的連衣裙,落肩發簡單于腦後綁成一束,發型整齊、清麗可人,臉被太陽曬得白裡透紅,容光煥發。
三千挎着籃子,牽着澤妹回家,進側門時看到了,還以為是幻覺。
“當家的,”小澤兩手背在後面亭亭而立,她的笑容透着三千朝思暮念的、燦爛綻放的生命力。小澤上前幾步,用眼光溫柔地迎接三千,睫毛載着偏愛她的陽光,虹膜灰灰的,眼睛瑩亮通透,“我醒來,您卻不見了,我念着剛做的夢,不敢忘記。”
“我和澤妹去給你買字帖、采樹莓了……”三千的心砰砰跳,“你身上好了嗎?”
“今天格外好,哪裡都不痛。當家的,您……真好看,”小澤眨眼想了想,竟踮起腳尖主動抱住她,胸前兩份溫軟相貼了,三千的心就像浸在溫泉湧水口旁那樣舒适,情思朦胧中聽她在耳旁小聲說,“别突然出去太久,别讓我等太久,現在,就這樣陪陪我吧。”
三千低眼看到,白發還在她鬓邊輕輕搖動着,陽光讓它太刺眼了。
許久不碰的書房小桌也被三妹拭得很幹淨,三千隻在桌邊擺一把扶手椅。桌面擱上描了一半的舊字帖、新字帖和紙筆,桌子邊角點綴上一碟紅樹莓,邊緣帶朱紅色雙花字的小碟,表面被樹莓映出粉紅柔光。
婚禮置辦的餐具,今天卻是第一次用。
小澤關好門,站在書房和卧房的交界處。她小小一個,依然背着手羞澀地站着,淡紫紅的光彩可以映照到三千臉上來。三千臉紅地感到,自己像未适應新婚的青年,在愛侶的凝視下煞有介事、笨手笨腳地布置愛巢。
“你……做了什麼夢呢?”三千直起身看着她。
對方卻抿唇不言語了,隻是走來,微笑說:“您先坐。”
小澤如她所願,就坐在她的腿上,身體輕輕的,體溫很暖,衣服帶有太陽曬過的氣味,剛坐下時,從衣領湧出潔身皂輕柔的香氣。
“我想過,您會不會這樣握着我的手寫字。”她拿起三千的手,語氣充滿放心做夢時産生的柔情。
三千将臉頰貼上她頸側潤滿薄光的碎發,看向空白嶄新的字帖,突然覺得,描眉點唇一類的閨房之樂,因自己從不施脂粉而無法帶她體驗,也不是什麼憾事。
“我以後、天天帶你這樣學。”三千嘗試去吻她泛紅的耳垂。
“那就學得太慢了。”小澤不拒絕,被逗癢了,她就歪着頭咯咯地笑。末了側身,看着三千的藍眼睛,用悄悄話說,“當家的,您說,人會夢到未來的事嗎?”
“你夢見什麼事?”
“夢見您曬得好黑了,但眼睛還是這雙眼睛,身高……也還是這個身高。”
“什麼……”三千以為是什麼叫人羞赧的事情,她為小澤的天真可愛而笑,“那應該是未來的事吧,我還從未曬黑過。”
“未來?那……就太好了。”
“為什麼?”
小澤低頭擺弄她纖長的手指,耳朵全紅了:“我夢見,和那樣曬黑的您,真的因為相愛,有了好多孩子,她們個個都健康活潑,穿白色的衣服,像小鳥一樣在房間裡到處亂竄,簡直管不來……您還和我一起讀書、寫字……啊,不過,也有可能是過去的事啊,比如,上輩子的事?”
三千甯願相信那是未來的真實,她問:“你數了嗎?”
“數什麼?”
“房間裡有幾個孩子?”三千摸摸她的小肚子。
“加上蛋,有十個。”
“十個!”三千吓了一跳,慌地将手拿開了,心說原來在小澤夢裡,自己是這麼禽獸不如、不會體諒妻子辛苦的人。
“您也生了呀,有一多半都是勞累您的呢,您說,像我們這種婦妻,本來就是要共同分擔的。夢裡聽了您的話,我很受感動,都哭了呢。”
三千惆怅地明白了,原來小澤今日滿身的柔情和濃厚的安心感,大半,來自夢裡那個“自己”為她施加的溫暖幻覺。
自己居然對夢境中“曬黑的三千”也産生了自歎不如的嫉妒心理。
這樣的嫉妒是甜蜜的,因為下一句,小澤企盼什麼般,眼波閃亮地說:“夢裡,我喊您的名字三千……這也會是未來的事嗎?”
三千因輕易的甜蜜而緊鎖雙眉,因為這一句企盼的疑問是她打算先發出的。如今被小澤搶了先,就好像遲一步遞出愛的花束,顯得像是普通還禮一樣、心裡憋屈。
她非要掀起些不尋常的波瀾,将小澤的腿彎撈起,一下子打橫抱在身上摟着,不讓她吃痛,隻為聽她驚訝地下意識喊說:“哎呀!當家的您……”
她才好吻過去,這樣深情地回答:“叫我三千。”
昨日苦澀的吻,在花叢盛開的滿室芬芳中得到延續與更加濕潤的深入。
情到濃時,三千卻從她口唇深處,嘗到了令自己恐懼的血腥氣味,知道了,今日再怎麼顯得健康無事、明媚燦爛,也隻是小澤最後的回光返照了。
當身心墜入現實的地獄,三千撫着她肩窩和胸側手顫抖着放輕了。一時分不清自己是摧殘花叢的驟雨狂風,還是愛花情深的護花人;自己觸摸的是盛夏的鮮花,還是零落的殘片呢?
小澤的手溫柔地給予了莫大幫助,三千睜開朦胧淚眼,看她柔聲喊自己“三千”時用勇敢突破了生澀、滿帶信任的表情,隻覺淡紫紅的神聖微光又将自己包圍着浸沒,她高大的軀身,從來隻是個空殼,現在被懷中這光的小小來源溫存着,消解淨化成細膩光潤、任意塑形的、純淨的自己……
這樣的自己天生就懂得愛是什麼,懂得愛一個人、愛一朵花要怎樣做,如果自己的花朵在這場盛開之後就要立即謝去,那麼……三千瞬間習得了殉情的心情:她想和她的花朵共赴死的盛宴。
小澤病得太柔弱了。
蜷縮了身體,在被動的波濤中随波追流地飲泣。
将臉藏在心上人的柔軟胸懷裡,小小的淚滴濡濕了她的小塊衣襟。
多少次,三千以為那是因痛而發的淚水。
可不給她多一秒的遲疑和驚慌,支撐她繼續的,往往也是小澤,以及她的喚聲。
她會在小聲低泣中喊她:“三千、三千……”
……
憐惜的愛意到達浪尖峰頭。
花朵也在柔柔的催發中旖旎地綻放了。
三千未曾見過花開,她極其用心地觀察,于是綻放的美景,仿佛被放慢了幾倍速度播放着,給她剛習得如何愛一朵花的心靈、以至高的幸福享受。
胸腹間,因施予喜悅而填充了更多的喜悅,無止境地發熱。
她愛惜地抱着她的花朵,整理好她的衣裙,握着她的手,眼眶濕潤地、細細親吻她那些突兀的骨節。
她的手,給予了她莫大的鼓勵和幫助。
“三千……謝謝。我、侍候不了你了……感覺身上,一下子好累……”
小澤臉紅、眼角也微紅,她說出這句無比惋惜的、承認現實的話的時候,三千知道方才那極端的幸福,必将一生與自己最後的死亡挂鈎。
在自己死時、在與未來的小澤會面時,她才能重溫到如彼的極樂與幸福……!
小澤伸手,摸出三千胸間衣衫夾層的白帕,将三千的手舉在眼前,借着陽光看,她虛弱地喘息着:“……真漂亮啊,三千的手。”
小澤為那幾根晶瑩柔滑的牽絲而臉紅,使着帕子将她的手指間仔細抹幹淨,然後,不知出于一種怎樣親昵的探究心理,她将她的手指尖放在鼻尖前面嗅了嗅,于是真正地羞赧、無地自容了:
“味道染上去……就擦不掉了呀。”
聞言,三千的腦中,倏然閃過一串往昔的殘影。
殘影幕幕不可觸摸,她卻想起什麼,緊張而亢奮地直起腰,握住妻子的手,聲音顫抖地問說:“我是怎樣呼喚你的?在你的夢裡……”
“曬黑的三千……不會說話。打着手勢、笑着喊我,意思是……花?很多花、盛開的……”小澤迷離望向往昔的眼中,浮現出幸福的顔色。
很多花。
三千心中剛浮現出完全确定的答案,淚已經從兩邊眼眶掉下來,流淌到衣襟上,和小澤的淚迹重合了。
她的記憶何其好,手點在改編過的新字帖上,不對,稍一思考就抓過了旁邊小澤的舊字帖,嘩啦翻過書頁的手指抽筋了,終于來到小澤描過的那一頁:這顆字像圖畫,緣此,她初學也寫得——畫得很漂亮。
豐土國語的“荼”字,形态正是三朵“花”堆疊起的象形字符。
“嗯……其實,阿娘說……在那個阿娘回家的夢裡,她說,小澤、不是什麼正經的名字,讓我向您讨這個字做名字。阿娘說,我很漂亮,和這顆字相配。可是……我不敢說,也不想說,因為……”小澤望向字帖,面帶淡淡的憂愁。
她寶貴的顔色、她最匹配的名字,都被自己錯認的人,用并不珍重的心态占用了。
而自己,也輕易地數次走回那幽深的陷阱,這雙好眼生得再明亮有什麼用!
是心盲了!是自己滿心自傲、滿心偏見……整顆心,終是昏盲于一片無底的漆黑……
這必定是一場持久而徹骨的痛與悔。
三千以額頭觸着妻子的額頭,她的熱淚流淌在她睫間和臉上,喚她:“荼荼……”
荼荼,有些不知所措,她擡起涼手、摸在她眼眶邊不斷湧出的淚水上,很快,就無力地垂下來。
她太累了,思維也已經渙散,在虛弱地沉落進睡眠前,隻蜷在她懷中喃喃着告訴她:“謝謝、三千……别、别哭……荼、荼,我喜歡……謝謝、很喜歡……”
三千聽她答應,聽她道謝,更加泣不成聲。她緊抱她,拼命地想要将心聲說給她聽:“我……找到你了……荼荼、我……找到你了……荼荼……”
除了反反複複的這一句,其他的,她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翌日淩晨,雲荼荼在睡夢中安詳離世。
雲三千為妻子整理遺容後,面色平靜,走入書房。
被家政姑娘三妹發現異常時,她已用一匕首剜下自己的右眼,準備刺瞎左眼。
在三妹和鄰居的阻攔下,雲三千情緒更加激憤、意圖自盡,經送醫搶救、心理疏導後,其性命和左眼得以保全。
雲三千身為新自由主義思想之先鋒為後人熟知、一生研究涉及多領域,著書立說、成就卓著。其外、積極參與豐土國女性解放運動。
雲三千青年亡妻後,患有輕度癔病、認知中妻子雲荼荼從未離世,常對空處自言自語。
自妻死後,亦一生未再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