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到花環一家再次回雲城,小胖于第二年春日離去了。
舅母阿薰産後3月,伐木工的舅舅一日下班心血來潮,約上工友、帶上小胖去釣魚,要給妻子補身體。幾人摸進山裡一處青茅草掩映的野澤。
舅舅隻見有魚上鈎,歡歡喜喜大力抛竿的一瞬,卻沒有注意到頭頂上新架設的高壓電線。
危機時刻,小胖撲上去,撞開了男人緊握釣竿的手。
人人都說,它是隻報恩的狗,更說、人存好心就一定有好報:阿薰父親三千塊的救狗錢,最終救了自己女婿的命。
村民哀哀歎息、撿拾狗的屍體,将它埋葬在人類陵墓群内的一棵桂花樹下,雖沒有墓碑,也算葬得鄭重。
關于這一切,沒有人十萬火急地告訴萬裡之外的荼荼。追究起來,不過由于小胖隻是一條狗,狗的事情,沒必要煞有介事地說來說去。
舅母阿薰陷入了不安,她未能履行與年幼的荼荼的約定,在極度不忍使真相暴露的情緒之下,她尋覓良久,抱來了一條長相、年紀與小胖幾乎完全相同的狗。
白金毛、藍眼睛,長睫溫柔,氣質優雅而行為乖巧。從飯桌上的人們手中接過帶肉渣的骨頭時,會将毛嘴巴溫柔地後撤一點點,以避免刮傷人類手指尖的肌膚。
那年,荼荼7歲了,她再來到老家,熟稔地走進了雲溪村口、仔細看了看那銅制的雙人雕像,直行右拐。看見從三層小樓大門搖着尾巴迎出來的,身材勻稱的白金毛狗“小胖”。
在大人們略帶緊張的注視下,女孩沒有喜笑顔開地走上前,以撫摸和笑語回應它的熱烈歡迎。
她漠然走過。
人人私語着:多餘緊張了,5、6歲的孩子不記事,該是早就把那條狗的事忘得一幹二淨。
荼荼徑直走進了房内,尋到廚房裡忙活的舅母,抱上她的腰,沒等女人招呼,女孩聲音低低、略帶凄恻地說:“……它不是小胖,對嗎?”
随着一陣戰栗,舅母阿薰流下了疼惜的眼淚。
荼荼卻沒有哭。
花荼荼13歲,再回老家,于“雲三千故居”偶然結識了劇作家、詞作家、作曲家江文命女士,她正閑庭信步遊覽此地,尋找創作靈感。
野心勃勃的年輕人,豐京國歌劇舞劇院江副院長,預備上任初年就寫一首傳唱度奇高無比的歌。
作曲方面,她将汀鷗聲視為必須越過的跨欄,但企盼超越經典老歌《山茶花》,還必須從詞作上也向雲三千先師看齊。
“雲三千有真正的悲慘經曆,作為她藝術創作的底氣,下筆輕盈、語言直白、一氣呵成。
我沒有必要因追求脫離創作過程的沉重艱澀,就将自己真正塞進一個悲傷的牢籠去體驗,但我至少必須刻出一個模子,将情感方面任意塑形的自己塞進去——
觀衆不知道的是,每一件作品,都需要少則一套,多則數十套情感的模子,而創作者進入每個模子的軀體和心靈必須虔誠、潤膩、無雜質。
但也不能太虔誠,一旦不慎,某個精美的模子就會變成我這位創作者埋葬自身的棺材,扮演的過程,是創作者獨有的危險藝術。”
她隻想寫一首脍炙人口的兒歌,卻如此在心裡高談闊論個沒完、給自己的才思枯竭找借口。
也許這就是學會了許多詞彙的大人獨到的、浪費時間的方法——自言自語着,将自己固定下的觀念喋喋不休。
江文命因此在展櫃前駐足太久,由于遐思飄得太遠,她無意把絕好的位置、讓給旁邊同樣對内容感興趣的兩位少女。
玻璃櫃裡展示了雲三千的一封手寫的情書,是妻子死後三天,她遲寫給妻子的告白書,那時的她還沒得幻想症,不過從内容看,已見發病的端倪——
我妻荼荼:(劃去)我實在不配将你稱呼為妻。
荼荼:
别有三日,我開始後悔早早卸下這隻眼睛。如此眼窩疼痛,還平白被抓去醫院半日耽誤時間,不能好好與你相伴、也不能靜心記得你的遺容。
他人先讨論我的“深愛”,再讨論,怎樣為我這無用之人制作義眼、何種樣式的眼罩才更适合我的臉型……
話語紛飛,一場自行其是的歡快,讓我很後悔自己的沖動:但願嘈雜聲音不要驚擾你的魂靈。
自己明白,自傷的行為,本質上是對你的離去感到一種失敗者似的頹喪,想要越發陷入一種深刻痛苦的情境中,來表現對你的“深情”。
所以,請你自由的魂靈盡情笑話我吧,将此舉看作、我在自作自受的命運面前做出了拙劣的表演吧。
荼荼,你生于困苦,本就不得體面。所有的緣分将你多麼強力地推來我身邊,我該早有察覺!唯一手握解救你此生困苦之崇高權利的人,就是我啊……
可你自從一無所有地來到這個家,都得到了什麼呢。愈發不受愛護、以至生命加速了枯萎。
你來我身邊之後,隻是越來越瘦、越來越瘦……讓你深嘗凄苦、奪去你身上脂肉骨髓,緻使你病痛纏身、形失而亡的惡鬼,除我之外還有何者?
若我再如通常那般自私地想,想來,這該是你對我的懲罰,是我人生中最沉重驚怖、最酣暢淋漓的一次懲罰。
你死于,獨自的美夢之後,那不知來源于過去、還是未來的美夢,讓你賦予了我愛的光彩,我追逐的熟悉幻影,此生一朝綻放。
愛,獨獨慷慨地照耀在我這自私傲慢之人的眼中,我,一個與你的“美”與“夢”完全不相幹的人,隻在當時捉到一個虛無的影子。
我終于知道和确信,你就是荼荼,然而,除去“認錯人了”一類頹喪的感悟,其餘我卻一概不知。
我是一個,多麼可悲的人。
由于自身的傲慢和漠然,我從未真正了解過此生的你,如果可以的話,讓我們談談心吧:
你此生,對于愛情有着怎樣的憧憬?或許,我們可以從朋友做起——與天真浪漫的你談一談友情,也很新鮮。
你偶然展露的繪畫才能,還沒有施展的機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