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8日晚8時。
飛機将駛離豐土國。夏日悶熱的機艙中,花荼荼身心俱疲,将額頭貼着舷窗邊、在起飛前就睡着了。
她夢到,自己又成了初入銀行的現金業務員,剛被厚厚的青灰色保險門咔嚓鎖進了玻璃櫃……
突如其來耳邊一聲“嘭”的巨響,将她驚醒了。
不知為何荼荼覺得,那爆炸聲音一定是事故,幾秒都緊閉着眼睛保守黑暗,沒有動彈。本能的智慧讓她很識利害——睡夢中不覺而死,總比清醒着受折磨而死要好得多了。
“對不起,吵醒你了吧,是我的汽水。”鄰座老婦人和藹道歉。
額頭的汗津津帶走了燥熱,荼荼看向鄰座老态龍鐘、銀絲稀疏的羽杉生。荼荼對她搖搖頭、露出虎牙展露俏皮,笑說:“沒事!羽老師,氣這麼足的,是海牙國産的汽水吧。”
她反倒感謝老人,她把自己救出了一場噩夢,但,說是噩夢,也不痛不癢。如今的世道大抵如此,一般人最恐怖的噩夢,并非被毆打虐待、殘害緻死的夢,并非被誰欺淩追逐、謾罵惡語的夢……諸如上述事件,已幾乎從社會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沒什麼惡鬼妖怪的世界中,潛意識虛構的噩夢,多是重回學生時代考試的夢、重回工作前幾年不适應職場的夢罷了。
老婦人聞言,眯起老花眼看向手中汽水瓶,素淨的指尖點着圓潤瓶身,道:“哦喲,還真是海牙國語。機場随手買的,沒仔細看。”
荼荼笑說:“明天在海牙國的研學慶功宴,咱們不是要喝多少有多少嗎?”
“明天,你還打算喝軟飲料?”羽杉生年近70,性情嚴肅,這會卻用手對嘴巴做了個猛灌啤酒的豪邁動作,故意搞怪給這年輕人看。
荼荼被她逗笑了。
31歲,經銀行内部競選推薦,荼荼因一口流暢的豐土國語和讀寫順暢的納盟通用語脫穎而出,有幸參加了位于豐土國、和其周邊海域島嶼國家的研學項目。項目主要是與來自世界各地、年輕的銀行從業者共同交流學習,完成各自企業交給的課題。
項目為期2年,自己因“合眼緣”挑選的導師羽杉生,待學生比她想象中嚴格,對各個目标銀行業務的調查探訪,也比荼荼想象中繁忙。
餘下閑暇,除去強迫症般去豐土國各地狗市尋尋覓覓,至于雲城山區老家,隻是去過一次,見見親戚、走馬觀花而已。
研學結束了。就在今日,報告會也圓滿完成。
慶功宴後,她該辭别羽杉生老師,回到愛姆派繼續她的财務主管工作。
也許會因研學成果榮升一級,做到财務部經理……可比起來時的雀歡欣躍,33歲的花荼荼走上歸途、心平無波,大概因為逐漸失去朝氣的人生前方,少了很多她期待的東西。
轉向舷窗可見慢慢遠去了江港城,城市夜景,是無數路燈連成了金橘色的流線,一條條橘色大川,交織成網狀的城市交通脈絡,其間密密點綴着萬家燈火的明黃星光。
大川與星海最終從陸地蔓延到繁榮海港,大廈與巨輪、抑或摩天輪的光輝……
顔色花樣變多了,白、黃、靛藍紫紅的虹光力量充足、向上爆發,彩霧彌漫如百花缭亂,光染入夜空、有盛極一時的煌煌耀耀。
緊接着,人造陸地的海岸線條,好像被漆黑的尺子畫線切斷那樣整齊,人間光彩到此猝然而止。
視野内很快隻剩墨黑一片。
明知那離去的不是熟悉的故土,荼荼鼻子卻有點酸:大概是人步入中年之前,最後的多愁善感吧。
畢業慶功會就在海牙國、海牙市中央車站内的酒店頂層宴會廳舉辦,以至于口幹舌燥的一行人剛下了高速電車,就無縫銜接地将酒當水,開始狂飲。
羽杉生沒吃什麼東西,喝多了汽泡充盈的冰鎮啤酒,站到演講台上已經面紅耳赤。
她重複地絮叨自己那喜歡軟式毛氈球的愛妻、一個剛考上大學離家住的大女兒,兩個剛升高中的雙胞胎小女兒。
自己還有三年退休,說起來,持續了40年的研究方向,是年輕時去到納盟納噶阿瀾共和國、羅斯特市,拜訪某桫椤氏經濟學教授求教後确定下來的,這麼多年,再沒變過。
那年她20歲,從豐土國去到羅斯特市,剛進市區就弄丢了錢包,一個好心的姑娘見她窘迫不安,大下雪天陪她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回來。
姑娘也來自别的國家,到此處打工糊口。兩人用蹩腳的納盟通用語溝通,姑娘了解到她的情況,立即拿出身上幾乎所有的錢,自己雖生活困窘,卻就這樣為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湊出了求學的旅費。
羽杉生被姑娘的善良感動,實在羞愧,将自己的新外套脫給了衣衫單薄的她,姑娘則買來報紙和錫紙,裹住她的身體和四肢。
兩人在寒風呼嘯、雪花紛飛的密思河畔聊天。昏暗的街燈下,兩人共享一杯廉價的咖啡,身體勉強保持着最低标準的溫暖,心卻是火熱的:
她們整夜深談生活瑣事和理想,敞開心扉後感到投緣,不願就此草草分離。
後來,姑娘成了她的終身伴侶。
宴會場一個個站立式小圓桌邊,圍了意氣相投的年輕人,有名銀行家的千金小姐,有體驗生活的自營業老闆,有力争上遊的勤學小夥,彼此從身上正裝的顔色搭配、聊到研學結束後的打算,天南海北、無邊無際地侃談甚歡,沒人在意台上那老婦人重複過千遍的人生故事。
荼荼卻不知從何時起,停下了舉杯牛飲的動作。她凝望講台,被老婦人泛舊發黃的人生經曆打動了。
她此生、從未經曆過那樣人與人之間的愛情,也沒去過那樣雪花輕飄閃亮的密思河畔,卻仿佛能見到故事裡兩個年輕人的臉龐、清澈的神情、說話時呼出的純白水汽,仿佛能聞到快餐店咖啡公式化的香氣、雪花甜絲絲的冷香,仿佛能聽到寒風刮過耳廓的呼嘯聲……
她幼時因一隻珍愛的小狗、嘗過心門大開的美妙滋味,自然能夠感同身受那久遠時光前,人間某處悄悄綻放的、互通心意的幸福。
這邊小圓桌圍了四個人,一男一女是夫妻,從這邊轉開,去向别處交談了。
“這樣惺惺相惜、心心相印的感情,我也很向往……話說,花小姐,冒昧一問,您是‘女生’嗎?”對面高大的白發女子,忽而口出不太流利的豐土國語——大概荼荼長得偏向豐土國女性的樣貌吧。
面前的人大概叫做桫椤……是别的課題組的,荼荼不熟悉,隻記得是個氣質優雅的望族女子。
她已站在這邊小桌良久,隻飲酒而不去夾菜,面前幹淨的白桌将她臉色映得明亮,有些夢幻,那水汪汪、溫潤非常的藍眼投來笑意,身子微動,擋住了荼荼看向導師羽杉生的視線,讓荼荼正視她。
荼荼明白她的疑惑。
因小時體弱多病,母親将自己送進了學校遊泳隊訓練、期望孩子的身體素質有所增強。
長久競争性的運動激發了荼荼的野性和好勝心,也讓她長得肩胸寬闊、腰部細窄,故而樣子比一般人挺拔精神,面色含有不馴。
可惜,身高還是矮了普通雙性人一個頭,手腳不夠長,因此沒能走上競技運動員的道路。
女性,通常沒她的身材這麼剛健,雙性人通常又沒她這麼矮小。如此一來,她的外形十分具有迷惑性,常遇到嘗試來攀談的男性得知她真實性别後,速速逃遁消失的尴尬事件。
穿深紫色正裝長褲的荼荼,挺胸舉起半杯酒,灰眸泛亮,用納盟通用語誠實地調侃說:“我看起來是矮了點,對嗎?我是豐土國和愛姆派混血,出生于愛姆派,您用納盟通用語就好。”
“哈哈,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謝謝。不過,我要感謝花小姐這樣的姑娘,因為有了您這樣的矮個子,才能襯托出我這樣的高個子,世間萬事有趣,一切都是相互襯托而成。你我相對,成就了花小姐的可愛,也成就了我的傻大個,不是嗎?”
高大女子溫吞謙遜,說出些哲學性的話,她自行斟滿酒,将口沿謙遜地低下來一些、與荼荼輕輕碰杯,粉嫩薄唇溫潤的縫隙吐出輕語,自報家門:“桫椤衡治。”
“花荼荼。”荼荼眨眨眼,看她唇貼杯口、喉間勻速地滾動,逐漸仰起了秀美白皙的脖子,自己也隻好禮貌性地仰頭幹杯——
從開始到現在已經喝了不少,她再這樣邀請自己,就隻能以喝太多頭疼為由拒絕了。
“唔……”衡治飲盡一杯,用手指關節蹭去唇上酒沫,動作是不符合禮儀的輕巧。
豪飲精釀酒使她冰藍的眼中漾起滿足之色,明明容色清冷高貴,人也高大,卻對荼荼展露溫順乖巧般歪歪頭:“那邊新上了酸辣口味的白鳝片和串烤水果扇貝,湯也換了熱乎的,我們去拿點來吃吧?這樣喝很快就會醉的,而且,海牙國的啤酒雖醇香鮮甜、苦味恰好,但氣太足了——你不覺得嗎?”
“嗯,我也覺得,喝多了總想打嗝來着。”荼荼故意對這貴族說點不高雅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