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荼被外派去到江港城時,已是兩月過後的夏秋時節。
大概由于照顧剛懷孕的妻子太過挂心,直到荼荼登上飛機,三千的擇校事宜還遲遲沒有敲定。
她像托付一個孩子那樣,拜托姐姐和母親幫助三千考慮适合的大學。
三千的學習能力自不用多說,要知道,她16歲前生活在孤兒學校,沒受過正規教育。縱使掌握知識量隻達到小學高年級孩子的水平,三千還是在2年内就完成了高等義務教育(一般用時5年),順便,熟練掌握了一門外語。
不誇張地說,豈止愛姆派王國舊皇家學院?以三千的成績和綜合素質,簡直可以嘗試去申請金伊洛大學了。
“我為你感到驕傲。擇校的事情,雖然提不了什麼建議……但有苦惱的話随時和我說,我也會盡力找人幫忙的,好嗎。”機場送别時,荼荼是這樣周全地囑咐的。
三千對她笑了一下,看得出,那是勉強從分離的失落中擠出了安慰的表情,她給了她一個漫長的擁抱,沒有小狗的撒嬌和不舍,在她耳邊像大人似的說:“照顧好自己和寶寶,别累着,我會去看你的。”
“嗯,等你學校确定下來。”
然後,三千就半晌沒再說話。
荼荼從那沉默中,敏銳地意識到兩人之間仿如一線溝壑般深深的隔閡,那隔閡并非不可逾越的天塹,隻是,它确然存在的事實,也不能被否認。
年齡差異勢必會造成兩人社會角色的差異太大,荼荼需要用自己的更努力的勞動,供着整個小家。對她來說,這是付出了微痛的代價來獲得巨量甜蜜回報的事情,對此甘之如饴。三千則不能因養家就早早放棄學業,那是糟蹋了她的才華。
但是,并不意味着要用言語強調這種隔閡吧。
荼荼不忍讓三千郁悶心堵,于是清澈了情緒紛雜的眼神,微笑凝望三千:“最長,可能要待兩年,小螢出生的時候,還有周歲生日的時候,我希望你能在。”
她自己可以承擔解決的問題,本不想給一個18歲的孩子壓力。但她知道,三千真正渴望的,是被自己當作伴侶對待,而不是被當作孩子聽她唠叨擇校的事情。
三千需要被成全“妻子”的角色,需要母親的責任壓在雙肩,體會責任那沉重卻紮實的觸感。
三千聞言藍目閃動,眼看着就熱淚盈眶了。她從委屈中拾起一些别的情緒,溫涼帶汗的手指尖撫開荼荼眼角的笑紋,淚光很快消逝,已是一臉不容摧折的堅定。
她像完美的大人,或許已經是了,她的聲音舒緩而清冷,認真眼色中含有某種信念:
“我答應你。”
經過十幾小時的飛行,由于時差,到達江港城國際機場已是第二日午後。荼荼本想在落地後拍照留念,但灰沉沉的陰雨籠罩人間,舷窗外沒什麼風景。
江港城當地的副支店長江良汝,一個身材魁梧有力,留着金色短發的女子親自來機場迎接。
江顯示力量一般,非要接過她的行李箱,明明底下就是萬向輪,她卻上扶梯、過閘口都将箱子打橫拎在手中,故意誇示力量的樣子蠻有趣。
荼荼與她二人一同離開朔風吹刮中的航站樓,外間雨絲冰涼,兩人未撐傘,很快鑽進了地下通道。
盡管路上江副支店長很熱衷于用豐土國語跟她交流:沒想到會派來豐土國裔的支店長,我的愛姆派語還是蹩腳,這樣交流輕松多了!您的身材真嬌小呀、手掌真可愛,今晚用餐的餐廳是……話說支店門牌的安裝進度……
荼荼卻因旅途勞頓,加上早孕反應的小腹刺痛,隻是昏沉地簡短應答。
乘地鐵來到城市南部的港口一站,江良汝在這邊紅磚商場内預約了歡迎晚宴的餐廳。同樣參加宴會的,還有幾個互聯網公司的老總、高管。
江卻隻顧及荼荼的口味,定下了一人一份餐食的愛姆派餐廳,并貼心地告訴她“沒有為您安排含酒精的餐中飲料”,看樣子荼荼店長此行面子很大嘛。
5點,還未到時間,江為避免無聊,就帶她從商場新建的頂層露台向下望,說是可見港口風景全貌。
這時不巧,雖然冷雨未蔓延到城市此處,因陰雲滾滾擋住了所有陽光、天色黑得飛快,遠處海面也陰暗下來,變成黑水。
周遭霓虹燈牌隻來得及亮起幾塊,彩光滑動或閃爍,像夜間未開燈的黑暗水族箱中,幾條孤獨遊弋的夜光魚。
露台上沖撞着鼓脹的風,帶有夏日餘溫。
“最近城政府倡議節電,6點之前大多數照明燈都不開。”江抱歉地解釋,又指着頂端亮有“港口醫院”紅燈牌的摩天大廈說,“您看,咱們辦公區域1公裡之内就是全國最好的醫院,年度體檢也是安排在這,還能帶兩位家屬,家屬的費用報銷90%呢。”
“啊,這樣。”
荼荼心不在焉地答着。經過長久凝視,覺得醫院的紅燈牌……是不是太刺眼了呢,沒來由地引得她心慌胸悶。
血色洪水般張牙舞爪的悲傷感覺席卷上心頭,卷落心髒,将其沉入憋悶的海底。這莫名沉重的心情牽動小腹中一陣緊絞似的疼痛,痛感讓她擡手扶住了光滑冰涼的欄杆。
是激素變化導緻的心情不穩定嗎?之前沒這麼痛過……她忍痛勉強思索着,将視線投向别處,環繞港口公園寂寞的車道,昏亂晃動的樹影邊停着一列無客的出租車。被渙散眼光模糊了光暈的車燈,讓大片紅色又占據了視線。
露台華燈初上,映亮了荼荼略顯蒼白無助的臉色。
江良汝習慣性在露天場地掏出香煙,一下子意識到荼荼在身邊,自己也吓了一跳,将煙夾在圓圓厚厚的耳廓後,金發被手指撥亂了:“這個,對不起,我……”
“嗯?”荼荼清醒過來,才注意到她。
“您臉色不太好!是累了吧?哎——這怎麼沒個座椅呢?”
“隻是有點胸悶,我下去一樓坐坐吧,剛看到公園樹下有長椅,正好把行李箱也存在下面。”
“我陪您下去。”江良汝忙說。
“不了,”荼荼将視線投向她耳上的白色紙煙,擠出無事的笑容道,“我自己可以的,您辛苦了一天,也放松下吧。”
紅磚商場在特殊天氣提前啟動了内外燈光,幾百年前、這裡是做港口軍需處用的,相傳紅磚牆面也由紀律嚴明的兵士們所砌,透露出一股整肅堅.挺的味道。這樣的建築挂上流光溢彩的燈飾,好像被迫裝扮滑稽的嚴肅老人。
荼荼方才被幻覺的赤色碎片刺傷,無力地坐到黑暗處長椅上歇息,思考要不要告假去醫院看看。可……深呼吸幾下,感覺上不太難受了,又擔心完全以自己的主觀體驗判斷,并不牢靠。
她頗有些暈暈乎乎、不知所措,擡頭望見頂上搖曳的葉片,閃出油油的暗綠色,好像巨大樹妖欲觸摸向周遭的手。
她不安地站起身,不知這一腔莫名的悲懼和為難要帶領自己向何處去。走出幢幢樹影,怔忡地看着海灣内燈籠聚會一樣入港的船隻燈火。寬廣海面的遠處,一排浮标燈被前方細微的黑色浪頭遮掩不止,好像黑夜中明滅閃爍的小小螢火……
小螢。
荼荼終于察覺到,自己方才很久,都好像被一團無形的詭秘氣氛所捕獲。而新生命的名字帶來的希望之光、像是從腦内照射到她眼睛後方,靈光一閃讓她蘇醒了。
目色變得清明,身體也恢複安适,她深深喘息着、腦門上全是汗水。
對了,到達後還沒聯系三千。
摸出手機打開折疊屏,亮光将她的臉上映得一片薄明。
解除了忘在腦海角落的飛行模式後,消息通知欄的半扇屏幕上,流水一般跳出了未接通話和消息的對話框。
全是三千打來的。
荼荼感到抱歉,可一看見三千的名字,一股積攢了許久的委屈和心酸卻先厚積薄發地襲來,酸意脹滿了鼻根。通話框又跳出來占住整面屏幕,這時一滴淚水恰好砸在紅色的标識上,來自三千的通話被挂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