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忙用袖子抹去屏幕上這惱人的淚水。
【三千:怎麼了荼荼?還好嗎?查到你的飛機落地了,可聯系不上你,我很擔心】
【三千:是不是很忙?不可以通話嗎?】
【三千:至少發個消息,求你。】
荼荼看着跳出來的件件消息,恍惚間覺得一切都不真實,好像靈魂暫時飄離了這場景,從高處俯瞰人世。
她以另一種似曾相識的、掌控者的身份察覺到:現在的情況,隻要自己動動手指,甚至不用采取任何行動,就可以像操縱人心所有負面情緒的惡魔那樣,對三千的感情為所欲為——
看,即使沉默的拒絕源自無心,這樣無心的“不反應”,也将三千的全部思緒和感情關進了名為“荼荼不理我”的地獄,哪怕隻有一兩小時……
回歸身體、拾起記憶的荼荼,動動手指,當然将通話撥了回去,她邊吸鼻子、邊用手掌根抹去眼淚。
“荼荼!”三千依戀的聲音傳來,這會兒充滿了着急。
荼荼盡量歡快道:“三千,我腦子糊塗了,忘記關飛行模式,剛剛挂斷是不小心,對不起……我都好,馬上去參加歡迎晚宴呢。”
“你哭了。”三千立即悶悶不樂地揭穿她,進而焦灼地發問,“發生什麼事了嗎?是身體不舒服嗎?去醫院了嗎?”
“沒有……沒發生什麼,”該怎麼解釋?編造謊言、一定會被三千識破的,荼荼隻能實話實說,“就是剛剛,突然覺得很難過。大概因為江港城這邊天氣不好,氣壓低,我現在也确實容易有情緒起伏——激素影響嘛。”
“……對不起。”傳來了沒頭沒腦的道歉聲。
“又道什麼歉?”
“對不起,我讓你一個人。”三千的歉疚聲音很輕,仿佛來自遙遠的時光以前,在耳邊飄渺地搖曳着。然後,傳來了她隐忍的哭聲。
荼荼極偶爾才能聽見三千哭。
就是回憶起孤兒學校的事或訴說自己身為實驗犬的痛苦體驗,三千也表現得平靜、将之視為見到荼荼之前要經曆的理所當然,她對待自身尚且如此冷酷無情,卻能明白怎樣去細密溫柔地愛人,真是奇特。
想安慰小妻子的心情讓荼荼大腦轉得飛快,她笑聲透露着明朗:“什麼讓我一個人?我現在是兩個人呢。你留給我孩子,還給她取了名,現在卻不想承認嗎?你可真壞呀!”
“我沒有……”被稱為壞小狗,是優秀的小狗不能忍受的。
荼荼一番俏皮的話,好歹将三千逗得破涕為笑了。
通話結束時,眼前被誰遞來了紙巾,那按在紙上的拇指粗壯有力,指甲剪得光秃秃、邊角陷進肉裡。擡眼一看,果然是江良汝,江扇扇自己口鼻前殘留的煙味,關切道:“店長,和老婆鬧别扭啦?怎麼沒當家屬帶過來?工作的原因嗎?店長的老婆也需要出去工作?”
“謝謝。不是的,她人很好,”荼荼拿紙巾蘸蘸眼角,“她還要上大學,不能耽誤了。”
“喲,您這……是養着兩個孩子呢!”江良汝口無遮攔地大笑,“我以為您會喜歡更年長、成熟的,沒想到……”
沒想到您好這口——
荼荼懶得對她的失言感到惱火,有時候與其反駁别人的質疑,氣得怒血上湧,不如大方承認來得爽快清淨,荼荼對江睜大一雙清澄的灰色圓眸,點頭正色說:“唉、其實,我也是遇見了她才知道,面對懂事乖巧的小輩,那種憐愛的心情真是擋也擋不住呢,人的喜好是可以開發的,您還單身嗎?有機會也可以試試吧?”
略顯奔放的言辭,說得江良汝一下子找不出滑膩的話來進行言語博弈,荼荼看着這位魁梧女子呼吸暫停、目光呆滞的樣子,在心裡偷摸嘻嘻笑。
過去兩個半月,荼荼開始顯懷。臨近工作地點的醫院大廈雖然叫她莫名發怵,也實在因為距離近、門診時間長而派上了用場——由于面臨一堆新事業、工作繁忙,銀行店長荼荼往往隻能趁着下班後、睡覺前的一兩小時去做産前檢查。
負責她的醫生,是白發藍目的桫椤氏中老年女人,因第二任結婚對象是豐土國人,于是中年以後在這兒定居了。
醫生原名,翻譯過來大概叫做“桫椤白鷗”,她還給自己起了個豐土國名字,叫白鷗聲。大概源于千年前的傳說——“鷗聲”,是首位給桫椤氏難産的産婦接生的醫生大名,被桫椤氏全體當作送子神仙膜拜,這位德高望重的産科醫,将此名用得毫不慚愧。
荼荼因好奇上網查過她的履曆,原來這位白醫生,20歲就以優異成績從桫椤氏貴族女校提前畢業、開始從事産科醫生的工作,50年間科研成果無數,現在納盟境内30餘所高校、豐土國高校普遍使用的婦産科學教材,就是她的傑作……
本擔心自己會像母親一樣受生産胎兒之苦的荼荼,自此安心到了一種境界——醫生剛出去兩分鐘,她就在接診室内睡着了。
“孩子啊,工作累了吧?”白醫生溫熱的老手拍拍她的手背,手心皮膚也有堅硬滄桑的觸感,帶來的安全感非常紮實。
荼荼從短暫無夢的睡眠中蘇醒,還沒來得及臉紅羞愧,老人玻璃似的藍眼睛眯眯笑着,給她帶來了好消息:“假性胎盤已經預先完整脫落了,蛋殼很柔軟,重量也控制得很好,可以準備孵蛋器,預備半個月後生産了。這種情況在家或者醫院都可以。”
大概對35歲大齡又加班不停的荼荼來說,此等好消息也實屬意外和夢幻,她一時不能用真摯的歡悅去接納。
睡前思索良久,她隻謹慎給三千和母親、姐姐發去了“醫生說預産期大概在半個月之後”的消息,害怕語以洩敗,會被無形的魔鬼聽去、橫加阻撓。
有了想要保護的弱小生命,使她如此迷信地不敢多言。
第二日傍晚,荼荼在紅磚商場的醫療儀器區域查看孵蛋器,其間三千問她下班否、在何處、做甚,她滿心歡喜,就拍了幾張照片發過去:在紅磚商場看孵蛋器,現在不買,先等醫生的建議。三千回:喜歡就多逛一下,但别累着了。
一小時後,從商場旋轉大門悠閑逛出的花荼荼女士,發現天色已黑,但周圍如織的人流、璀璨的燈火和習習溫風驅散了黑夜的寂寞,她擡頭望見一彎精妙新月,于是更覺閑适愉快。
緊接着,落下的眼光在商場邊公園外圍、緊靠一棵老梧桐樹的燈火闌珊處,發現了黑暗中的一道清麗光輝,那是屬于她的新月:
她瞥見了小妻子三千。三千身穿淡藍底白格的長襯衫、黑短裙,背着黑書包呆坐長椅的修長身影,若不是充滿自己熟悉的學生氣,她會以為認錯了人。
三千回頭看見她,撓了撓嫩白的膝蓋,大概被蚊蟲咬了。
她很快綻笑嫣然,在荼荼錯愕的凝視下跳起身,裙邊露出的勻稱長腿上,肌肉繃緊的線條青春靓麗。
她甩着飄逸的白金色馬尾向荼荼奔跑來,臉上是和某條狗相近的樂呵呵表情。
公共場合,她控制住自己、沒有犬性大發地對妻子的身體聞來聞去,分别兩月多,她們像陌生人那樣瞪着眼睛、面對面打量彼此的變化。
三千想了想,還是犧牲自己撒嬌的欲望,張開牢靠的懷抱輕擁住了荼荼——當然,那誠實的小狗鼻子卻興奮地埋到她頸窩裡,貪婪地淺嗅深吸不止,嘴裡說:“我好想你……”
“還有半個月呢,你、怎麼也不打個招呼,現在就來了?”
從灰發和頸項間甜香的世界中擡起臉,三千一個吻湊過來,到她的唇上蓋印章般點了點,就足以讓浪漫過敏的豐土國民發出驚奇的笑歎。
三千則目不斜視,動作輕柔的手撫上她的腹部,臉上兩團浮紅,眼中閃爍着幸福的光彩:“荼荼,我申請了兩年交換留學,到江港大學國際法系,一個月後正式入學。”
“交換……我不懂,不是大學後面一兩年才行的嗎?”
“我一共接到四所學校的合格信,舊皇家學院的校長親自過來談的,她同意了我的入學條件——提前兩年交換留學。這樣我們就能每天在一起了!荼荼,我查過了,學校在北區,到你住的公司宿舍,地鐵加走路隻要一個小時!”
三千是炫耀功勞的小狗,如荼荼所說,奇異地惹人憐愛,憐愛的心情、真是擋也擋不住。
荼荼不知道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還能再說什麼,三千超越常理的奔赴将她帶往一個更加夢幻的國度,那幾乎是童話中極盡純潔天真的所在……隻能,擡手一下下撫摸她的頭頂發,動作不免顫抖。
良久,她看着三千漂亮的眼睛哽咽道:“一個小時通學……也夠長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