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城山區冬末時節,溫煦的陽光從遮雨棚檐傾落而下,斜照在隔開廚房與正廳的白牆上。
牆下方磚塊圍起一條的培植土壤中,緊靠牆栽着三棵含苞待放的山茶,從花苞可看出隐約的紫紅豔色。
幾根帶刺的薔薇枝條從土中冒出,冬季花葉不生、表皮呈現油亮的紫銅色,枝蔓斜斜爬上白牆,尖端向着陽光強烈的牆頭而去。
荼荼裹了厚鴨絨的淡綠防寒衣,懷裡抱着孵出來之後、剛滿月不久的小螢,于正廳和廚房間來回踱步。
陌生環境中母親身體的包圍和輕微的颠簸,能把這眼神怯怯的小嬰兒哄得安心。話是這麼說,小螢本也性格恬靜,大多時候不哭不鬧,一雙圓眼總是好奇地觀望大人的動作。
在樓上安放行李的三千,半晌也沒下來,不曉得在做什麼。
舅母阿薰系着紅黑格的圍裙,30年如一日在柴竈邊忙活,舅舅則坐定了燒火工的專屬小闆凳。
他舉着火鉗的是左手,因為右手大拇指缺了半個、不方便:就是那年高壓電線下,被小胖救了命的千鈞一發時刻,他右手被電傷,不得已将拇指截了半個。
見荼荼每回走來時、都注意看自己的手,舅舅圓潤的老臉漸漸泛起紅色,他是個面皮薄的人,主動擡起殘缺的右手說:“荼荼,你記得嗎?舅舅欠你條小狗呢。”
“要不這幾天上狗市去,讓你舅給你抱一條來帶走吧?”舅母邊忙活邊說,她被凍得稍微紅腫的手指,在鍋中那一圈琥珀紅、脂肪半透明的大肉塊上,碼放金燦燦的月牙形蛋餃,中間要用四個擺成吉利的錢币形狀。鐵黑色鍋邊咕噜着紅燒汁的醬色泡泡,廚房内肉香愈發濃郁。
經由“小胖”的話題,荼荼立即想起樓上的三千,可謂“心懷鬼胎”地走過來朗聲笑說:“您二老呀!什麼欠不欠的!……再說,現在照顧寶寶都照顧不過來,等孩子大些、再養小狗吧。”
舅舅聞言擱下火鉗拍拍手上的灰、站起身。到了做爺爺的年紀,他滿眼慈愛地觀察這小小的侄孫女:白金發、藍眼,皮膚細白、仿佛能夠放射出微弱的光亮,除去小圓臉小圓眼、和三千幾乎一模一樣。
“人家說一白能傳百代,一點不假。”舅舅兩手放在腰後抻了抻。
“科學家說這白色叫什麼,無色基因?”舅母說罷,笑荼荼,“你這灰發灰眼睛的基因,就像被漂白了。除非啊,一個人生,否則兩人要多少孩子,你都是落了四個字——”
“哪四個字?”荼荼問。
“謝謝參與!”舅母笑。
“哪會呢?淨瞎扯了,”舅舅反駁道,“荼荼、别聽你舅母的,白色和你對象的白金色呢,是差别很小,但總歸不一樣。你們兩口子還是有一小半概率會生出淺灰色、灰色頭發和眼睛的娃兒,多生幾個就知道了。”
“多生幾個——你當做實驗呐?現在愛姆派那邊生得多可不比從前、要多交稅哩。”鍋内的炒菜呲呲冒煙,舅母提起木鍋鏟,對舅舅教訓說,“坐下去老實生你的火吧,哎喲,真沒辦法。”
兩口子的拌嘴更似熱辣生活的添味劑,荼荼和三千從不拌嘴,聽着新鮮、忍俊不禁。但是兩人的話語讓她不禁想到,據稱是“白發藍眸人種起源”的鲨島桫椤氏。
仔細回憶起來,那位“桫椤衡治”不就是純種的白發、發絲不含什麼雜色嗎?
難以想象,千年前的某日,半個星球外遙遠的鲨島上誕生了一位白發藍眸的桫椤姓女子,她一定被别人視為異類、日子不好過吧……
又是誰,獨具慧眼看上了這位女子,願意和她結為連理、誕下後代呢?……
這樣的無色基因,在千年後的如今已遍及到世界各個角落,甚至成為了貴族的代名詞,這位女子又能想得到嗎?
真是不可思議。
“哎,舅母想問你。”正想着,舅母發福的身軀湊了過來,荼荼聞見油煙氣之下某種木頭的冷香味,感到十分安神,懷中半睡半醒的小螢也翕動了那袖珍的鼻翼,面色更舒緩,可愛極了。
“您說?”
“對象小那麼多……有沒有不和諧的地方?”舅母悄聲問,“特别是那個、床上。”
“舅母……?”荼荼猛眨眼睛,她一直覺得舅母溫柔可親,是在鄉村世俗中保持了高潔和端莊的女子,沒想到她是愛打探隐私的人,不由得訝然臉紅。
“是這樣的,”舅母看上去也不好意思了,一手還舉着粘了菜葉的鍋鏟,聲音越壓越低,“你舅舅還不知道,他的寶貝女兒,你妹妹、跟一個40多歲的女人搞對象呢。
我呢,比較開放,是不反對的,兩個人都喜歡跳舞、玩樂隊什麼的,你妹妹說、愛看的書也一樣,總之精神上蠻合拍哩。就是你妹妹一次跟我說,有時候、那方面不和諧,經常是對方沒興緻。
我想,總是年齡層不一樣,生理需求不一樣嘛,所以想向你取取經呢。”
舅母的包容心态屬實讓荼荼始料未及,她于是點點頭,真誠地悄悄道:“精神交流之外、這方面也确實重要。年齡隻是個因素吧,每個人需求不一樣……
我和三千還好,有時候倒是和您說的反過來了……不過畢竟是婚姻關系,這方面都會盡量滿足彼此的,有什麼不合拍的,還是說開談妥了比較好。”
“也是……”
荼荼傳授經驗似的說完,突然後知後覺、一身冷汗地想到:除了柴米油鹽、恩恩愛愛、寶寶如何之類的甜蜜瑣碎,至于什麼樂隊讀書那些“精神”方面的話題,和三千之間……倒是顯得缺乏。
自己日常處理的銀行事務,與三千感興趣的國際法、心心念念要走上的研究道路,簡直八竿子打不着;而且,三千的一些小狗習性,也讓她感到兩人認知方面差異很大——
真如薩拉瑪所說,所謂婚姻不過是性方面的契約而已?彼此忠誠、身體餍足、撫育後代,與生俱來的欲求不狂野帶刺地指向外界,隻消解于家庭内部,讓身體和心靈能夠平和安穩,便是契約的圓滿……
自己和三千的現況,不就是如此嗎?滿足于身體、生活的和諧,保守着靈魂轉世的小秘密,就覺得與常人不同了……
卻其實、除了相親愛的感情,連一次暢談愛好的經曆都沒有過,連“擁有共同愛好”的婚姻理想狀态也不算達到吧。
荼荼頭有點發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貪心……她呆然落下視線,望向襁褓中小螢的小臉,雪白的小團子眼睛溜圓地和她對視。
她心裡,卻沒油然而生往常那樣強烈而溫馨的母愛,隻迷茫地想着——若是多年後,名為花三千的老教授已是銀絲稀疏,登上了大雅之堂,假設,她像羽杉生導師那樣喝多了酒、變得話多,會怎麼絮絮叨叨介紹自己的家人呢?
她多麼渴望三千能說出,自己和伴侶曾因徹夜深談生活瑣事、理想而認定彼此,曾挑燈共讀同一本珍愛的詩集、聆聽最愛的樂曲……可自己光是處理工作就用盡腦力,也看不懂那些概念艱澀難懂的書吧。
恍然、帶着冰滴碰撞的玻璃杯的聲音,清脆如碎裂般響徹腦海之中,她看見面前一位熱愛哲學的白發藍目女子,對自己興味有加地沉聲說:這樣惺惺相惜、心心相印的感情,我也很向往……
荼荼趕快抹去腦中衡治的虛幻身影,因思維一瞬的偏離軌道,善于對三千保衛忠實的身體和大腦,發出了輕輕的顫抖——真是太貪心……真是我太貪心了嗎?
穿着淺藍色薄襖、高束馬尾的三千下樓梯來了,卻不走到這邊,“荼荼,荼荼。”她口中欣悅地輕喚着,一手背在身後,一手作“過來”的手勢。
荼荼大概因為廚房的油煙氣,咽喉也有些哽澀疼痛,她像個遊魂似的走過去。隔着水泥砌的扶梯牆,沒看她的臉、輕言道:“小螢睡了,小聲些。”
“好。”三千答罷,荼荼就見她汗津津、略帶骨節凸起的白手中,攤開了一根绀藍色的拴狗繩,三千的語氣像是撒嬌,說,“是這個嗎?我認得……”
是那年買給小胖的。荼荼心領神會,仰臉向她笑道:“嗯,是那根,等會我去找舅母讨來吧。”
“好。”三千咧開嘴無聲地樂了,眼睛透露企盼的濕潤光彩,悄聲請求說,“回去以後——想你把它用在我身上,可以嗎?隻是戴着這個,其他都不變。”
荼荼經由剛才一番遐思,仍然對單純的身體欲求感到乏味,對什麼奇特的花樣也提不起興緻,隻是按照自己的接受程度、點頭答應了。她聲音幹澀地微微一笑:“嗯,沒問題。”
懷裡的小螢突然将身體扭了扭,白金色的小眉毛擰着,小嘴作出咂巴和哼唧聲。
“怎麼啦?小螢餓了嗎?”三千聲音暖洋洋地問。
“我上樓去喂奶吧。”荼荼說着邁步去上樓梯,卻因水泥階梯比家裡的高、而不注意絆了一步,雖然腳下很快穩住了,三千還是一把抱住她懷抱寶寶的身體。
荼荼迷糊地轉過臉,看她滿是擔憂的淺藍眼眸,黑漆漆的瞳孔裡倒映着自己神色茫然的臉,還沒說話,三千先湊過來,用光潔清涼的額頭觸碰她的額頭,一縷軟軟的發絲、癢癢地落在她的鼻梁上。
“有點發熱,但沒什麼汗,是不是着涼了?”
“……好像每次回老家都要病一場,不知道為什麼。”荼荼恍悟。她奈何不了自己的身體,苦笑說,“要是嚴重到不能喂奶就糟了。”
三千扶着她上階梯:“别擔心,還沒什麼症狀,趁現在蓋被子捂一下,喝碗熱湯發汗、很快就好了。喂奶的話,戴着口罩就行,不礙事的。”
“我好像沒準備口罩,你問一下舅母和舅舅……”
“猜猜誰準備了?”三千年輕的臉上,現出年長者撫慰人心的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