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練功,其實就是伴着晨間太陽做拉伸呗。
師父在意遵循自然規律、吸取日月精華什麼的,不叫我在晨間出大汗,傍晚時分卻總趕我去爬山跑步打拳,大汗淋漓地回來、還要自己搓汗衣。晚間吃了飯,還需在月光下散散步,一天都不能閑着。
近來,師父教了一種攥拳以激活、清淨全身經絡的文式功法,做晨練用。
一套練下來隻是微微有汗,期間太陽爬上山頭,金光普照山間,能感到日出的能量逐漸積蓄在身體中,愉悅明朗。
下午,師父提着她的大布包下山去,什麼也沒多說,隻是鎖上大屋門叫我在裡面好好讀書。我猜師父給人算命看風水去了,不過也有可能是去尋修補玉石的小鋪子呢?
如此胡亂想着,看一會書、自己披上師父的衣服打一會盹兒,夢裡沒有美麗潔白的沙羅,倒閃現出故事中各個人物混亂的面影。
夢做累了,醒來口幹舌燥,我就大飲涼茶,喝得一肚子冷水,又大嚼糕點。
我一手抹去嘴邊糕點渣,也塞進嘴裡,一手尋出書紙,坐到師父桌邊、信手兩筆畫出沙羅的樣子。
覺得,自己畫畫真醜,還是嘗試寫那有趣的故事吧——什麼“折疊手機”?四方的小盒子、像書一樣展開來,用這個跟遠在萬裡之外的家人講話,倒是我不能想象的了。
沒有師父在側看管我讀書,這麼愉快地偷懶、耽誤着光陰,一下午很快就過去。今日天色擦黑也不見師父回來,早已過了我的傍晚活動時間。
怪這十七歲,也正是活躍毛躁的年齡,我像被關在籠子裡一天的困獸,竟腦子一抽、在狹小的書房兼正屋内翻起跟頭來,以此做傍晚的鍛煉。
屋内薄暗,四面都是帶小拉環抽屜的高高的櫃子,裝了藥材、藥方和書籍什麼的。果不其然,一個跟頭翻偏了——
情急之下、我避開了師父的大書桌,站定時嗙的一聲、額頭砸到了櫃子。砸得不算重,但松散的發髻卻勾到了櫃子上一個斷裂開的小銅拉環。身體為保持平衡不得不後仰、這麼一扯,巴掌大的小櫃子被我的頭發連着拉環拽了出來。
瞬間,頭皮被發絲牽着,感受到集中一點的劇痛,抽屜裡面七零八碎的雜物,更是在昏暗中噼裡啪啦倒了我一臉……
我小聲哎呀哎呀地呼痛,狼狽地跪地不起,好容易将頭發絲上的抽屜拉環解開,外間師父穩健的腳步聲卻響起了!
腳步聲越來越近,還響起了摸鑰匙的聲音!
心慌意亂之下,不由得慶幸還好裡面并非什麼珍貴藥材,我将地上的雜物用手攏起胡亂塞進小抽屜,趕快起身将它塞回了櫃子上的黑洞裡。
卻看見,一塊方形紙片在那黑洞邊上,要掉不掉的。
師父進門來時,我正擡起兩手,佯裝重整頭上發髻。
走進來的師父未曾察覺到異常,她也不點燈,隻在門邊暮色中站着,難得露出歉疚的笑容說:“今日途中遇見要算命看相的,耽誤了。”
說罷走來,示意我張開手,大手從懷中摸出什麼,将一塊氤氲溫暖的小東西交到我掌心裡。
正是我的青金石平安扣,已如魔法一般,用金繕工藝重新修補成了完美的圓。
一道純美的金線略帶裂紋的彎曲,金黃色鑲在沉穩安恬的青藍圓環中,好像一道劈開永夜的閃電,又好像即将完全入夜的天幕星河中、落下了一道濃郁的純黃月光……
我感受師父胸口殘留下的溫度,不禁想起沙羅示意祂“從心中掏出三千碎片”時,那胸懷中的溫暖。
“謝謝師父……這補得真巧嘿。”我來不及整頭發,披着長發、捧着石頭說。
“今夜可以繼續做神仙夢了?”師父居高臨下地打趣道。
見我傻笑,她又語重心長地借此教育我說:“天意叫它碎了,可不管變成多碎,四瓣、八瓣、千萬瓣,隻要有心拿去修,金繕師傅都能重新修補完整,這就是人頑強的力量。
人定不能勝天,上天無情,但人有心,不管變成什麼糟糕的境地,事情都有挽回的餘地,哪怕一點點。逾文,你說呢?”
“頑強……有心……?”我在心中喃喃,當然不禁想到了,雲三千在沙羅的無情安排下、在面對無法挽回的局面時,還是用倔勁兒去堅持了自己朦胧的心意。
她通過盡力對小澤好,最終也弄清了困擾自己多年的、事情的真相,認出了荼荼,更是能夠讓荼荼在幸福喜悅的一日後,平和安靜地離去……
嗯……怎麼不算悲劇中的喜劇呢?
“師父您是說,就算一生命運悲劇已定,人也不能心死放棄,隻要有不放棄的心,就能改良那個結果。這樣的意思嗎?”
“差不多吧,你明白大概的意思就好。”師父簡短答道。
我念及自己剛剛闖了禍,不便多言怕露出破綻,就草草點頭應下了。
這天晚上,我第一次有了心事,沒有立即嘗試用修好的平安扣去夢裡找沙羅。
許久,聽西面寝屋内都沒有動靜,确定師父睡下後,我爬起來去自己小桌上點蠟燭。
翻開修仙小說作掩護,第十次查看那張從櫃子邊摸出來的方片紙——是一張黑白照片。兩個約莫十歲的女孩子,長得簡直一模一樣,她們留齊肩發,一個臉盤兒團團的,一個瘦弱些,都很白皙,穿一樣的小花襖和黑棉褲,站在家屋楹聯褪色的大門前,并肩微笑。
能看清,其中那個臉胖些的女孩,缺了半個拇指。
照片背面有字:復兒、環兒,十歳留影
師父說早就不記得母親叫什麼了……她撒謊,我才知道,母親的大名叫荀環。
但重點不在這兒。
我再懶散,好歹是靈日出生,師父也說我有點慧根的。這個時候,還不能想到沙羅常用的化身名字“環(環)”,簡直就成了大傻蛋了!
想來也是,若無緣由,一個司命司緣的神,再是自稱什麼小神,對凡人來說也是個大神官了,怎麼是凡人如我、輕易能得見尊顔的呢?祂還細細給我講故事聽……
我将平安扣珍惜而莊重地貼在心口,噙着眼淚入睡。
來不及畫出什麼仙山鳳凰,也來不及準備小桌和酒菜那些多餘的東西,在夢境的一片白茫茫中見到身姿潔白、左顧右盼的沙羅,聽祂疑惑:“哎,你今兒怎麼糊弄我呢?”
我忍不住,嗷嗷哭着幾步就蹦上前去,一把抱住祂的腰,跪在祂面前:“媽媽!母親!是您嗎!?我就猜到是您!我手裡的平安扣、您還認得嗎?”
沙羅女神立即一臉被污了清白的驚訝表情,祂绯紅着臉、着急用香噴噴的手掌使勁推我:“喂喂喂!小鬼頭,這不興啊!不興亂說話、賴本神的啊!!”
“别裝了!”我紅着眼睛擡頭,不依不饒地扯住祂裙擺和腰上紅繩,震得那滿腰璎珞丁零當啷地磕碰出細細妙音,我一手抹抹眼淚,堅持說,“我師父和我母親是雙胞胎,師父叫荀複,今日才知母親叫荀環,就是您做人間化身時,常用的那個環字、桫椤環、花環!”
“天底下叫‘環’的人可不算少!”沙羅堅持反駁說。
我咬牙——祂又哄騙我!
“可怎麼獨獨是我能碰到您呢!不可能是巧合!”
“唉,傻丫頭——”沙羅女神見我一臉被母親抛棄的孤兒表情,将我扶起。
祂一臉當然道:“你以為、我是怎麼司命司緣的?本神在大千世界推動劇情的化身、有千千萬萬億億個!
這些人性格各異,當然有和本神比較相像的,但和本神神格大不相同的、更多,都是我這女娲捏出來的泥人兒呀!NPC你知道嗎?哦你不懂,就是、固定了程序的人、你明白嗎?
就算我回去翻舊帳本,查到你曾是我某個化身的孩子,又怎麼樣呢?那和現在你面前的沙羅本神,有大的關系嗎?”
“再說了,唉,”沙羅用柔軟又芬芳的手指,抹去一時呆愣住的、我的眼淚,随手擦在祂自己純白的衣裙側面,是沙羅那不拘小節的樣子了,“你現在是人,有身魄的影響、才會執着于六親,三千和荼荼那一世未抽去身魄時,也将我看作母親呢——
若是将你的身魄抽去了,你就知道自己跟這些親人朋友的,大多一點關系都沒有,就算親父母、一家人,也是陌生的魂靈聚在一起做人世修行。
修得圓滿了,緣分就盡了,或者相約再續前緣、愉快地相伴一生,若是修得不圓滿,就變成了孽緣,一次次互相折磨……
人的狀态和神、鬼的狀态是不一樣的,所以啊~你還是把我看成往常那個沙羅姐姐吧。
更何況你身為修行之人、斬斷了諸多塵緣,心裡才能更清淨,你說呢。”
“那您、當初為什麼願意給我講因緣的故事呢?”我不死心地問。
“啊?不是你當初撒潑打滾談條件,要求我到你清明夢裡來赴約的嗎?!”沙羅女神兩手叉腰、向我惱怒地瞪大閃耀虹彩的眼睛,冷色白睫毛眨了眨,在我認錯前、又自己嘟哝道,
“……當然咯,我也是功勞在心不吐不快,又看你……叫逾文吧,是個聰慧的,叫你拿文字記述成冊,便于你修行呢——不是要修仙嗎?”
“喔……”我愣愣應聲。
天大的認親的事,就這樣被沙羅三言兩語說過去了,跟糊弄我似的。
我又想了想,自我安慰說,果然神仙和常人之間,是有一條思維方式的鴻溝吧……
凡人迷于眼耳鼻舌身意,我憑借修行人的自覺,隻好努力不将這掌握無數人命運軌迹的神,看作我那孱弱至極、悲慘早逝的母親。
我在沙羅女神的催促和監工下,老老實實憑借想象繪出往常一般的仙山翠湖,搭建山中小屋,小桌上準備了許多好吃的。
沙羅這才心滿意足地嗑着瓜子坐了,向我招手:“來來來坐,那之後啊,可算是真正的精彩才開始咧!……哎,你既然好奇沙羅我的事兒的話,不如在前頭、就把我的真實身份給你說個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