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羅對三千的态度比從前還要敬畏,這源于祂在“上一次宇宙”時空,看見的宇宙的曆史。
在那裡,沙羅見到了祂幾乎完全不熟悉的三千。
那時,作為從生物到智慧生物、已度過萬次輪回修煉的三千——當然,祂還不是月神在内的任何一種神——正走在自己的最後一次人世之旅的路上。
或許,稱“她”更合适,甚至,她也不叫三千。
性格内核相似之外,那是一個從頭到腳都完全不同的人。
沙羅看見黑夜中的倉室,包裹少女軀體的倉室如同棺材,側面藍色點光從一室濃夜中熄滅,未曾向它磷火般的藍光同伴們告别,離開得很幹脆。
狹長房間的最裡側,亦是倉室排成的、仿若墓地的最裡側。帶十字窗框的正方形夜窗向此處投下溫潤豐盈的月光。
白月光華下、孤獨的棺材開了蓋,從那半開的洞口處先是被人掙紮着投出幾根雜亂沾血的連接線,而後緩慢、而緩慢地爬出了個瘦弱的、比月色還要慘白的少女。
少女單手吃力地捏住倉室側邊,将自己上半身拉起來,她眯起兩隻眼睛,單手捂住口鼻。
她隐忍地咳嗽,手掌連帶着手指不斷顫抖。那是跟紙闆一樣的身材匹配的、瘦弱慘白的手,因指根無肉而空大的指縫間,正要滲血。
帶有鹹味的溫熱液體大口大口不受控制地被壓下喉嚨,她踉跄着起身、光腳跨出來,于一室靜谧中不受控制地發出“啪嗒”的腳闆踏地聲,又聽見膝蓋跪地的墜落聲。
少女弓着腰,突出的脊骨就像劍龍骨闆那樣,突兀地撐起了貼身衣物。
她用空出的一隻手在應急藥櫃裡翻找藥品和棉球。
鼻血不斷湧出身體,反倒叫她臉頰和頭顱愈發漲熱,她的手很快開始不聽使喚,口間帶血的呼吸變得痛苦。
支撐不住而失去意識前一刻,遠處的門口洞開冷白色光亮,值班的小護士向内張望了一眼,就用急切的語調呼喊女孩的名字,越過一地連接線跑了過來:“昳昇!昳昇!”
昳昇是此世界語言的直譯,這名字由當地語言的兩個單詞組成,一個單詞意為“日偏西時”,一個單詞意為“日初升時”,按照次序組合在一起,剛好有“整個夜晚的時間”之意,若組合的順序反過來,就意為“整個白天的時間”。
沙羅覺得,或許“昳昇”也可以進一步理解為“月亮照耀人間的時間”,和三千後來的職位月神有所聯系……
正琢磨着,沙羅卻聽到不尋常的呼喚,那臉上全是血的少女昏倒前、對扶起自己的小護士含淚虛弱道:“謝謝……阿環,聽我說……我、我成功了……”
阿環?
阿環??
細細感受,這護士的能量氣息未免太過熟悉了,她是上一個宇宙的沙羅之化身,跟自己簡直無二!原來“自己”早在那時,就已關注上這位三千月神的前身了。
沙羅聽見“阿環”小護士,用一種無可奈何的悲痛語氣說:“你病成這樣,這麼拼命又是何必!……隻是一個遊戲,一個虛拟世界……你又是何必?你說的那些,根本是不可能實現的呀!……”
她勸阻昳昇的語氣,簡直和自己勸解三千時一個樣。
曆史記憶的信息到此斷裂,沙羅再次探知到記憶片段的入口,是在雲海包圍的某處山峰峰頂。
吞吐高峰斷崖的翻雲倒海之中,鋪着盈滿朝日顔色的大片平濤。
滾雲美妙的紋路,在光影襯托中愈顯細緻繁複、緣角精美。朗照朝陽的宏大雲海,柔情缱绻的浪濤,讓喜愛人世美景的沙羅看得入迷。
眼光移動,望見了太陽升起時,還低挂在另一側淺藍天幕的柔柔白月:
又見那月下、雲海之上,居然盤腿坐着一個白衣女子!
從感覺上,這還是昳昇,呈現出來的卻是胸肩舒展,臂上肌膚帶着舊傷疤凹陷的、一位戰士般的女人。
比起孱弱的少女,她的身體在全盛時期、健康而強壯,比起冷冽清美的三千,她有種脫離缥缈的堅實感、血肉豐盈溫暖。
山頂陽光正盛,不遺餘力勾勒着那女人挺拔的身形,沙羅從遠處,甚至可以看清她淺色發尖點綴的幾顆晨光。
女人昳昇站起身,個子十分高挑。她轉臉過來——這臉完美得過分了、簡直像假的。
引起沙羅注意的是,她兩手中捧着一大塊質地潤膩的光團。光團以純白為主,粉色極淡、隻構成隐隐約約粉紅光芒的印象。
在沙羅屏息的凝視下,她手中滿捧的光團展開成與她相對的人形光體,五官幾乎沒有形成,形體邊界也模糊不清。
昳昇對這東西遲疑許久、舉着手發了會兒呆,其間、光團倏然變高又變矮,或顯現出五官的朦胧形态、又很快被消去。沙羅才明白,昳昇似乎要對它進行形體塑造之類的創作。
在一通沒有目标的胡亂改造之後,她面色無奈,像團起泥巴那樣,将光揉回了光團的原初形态。
她要把那輕盈的光團藏于袖中、卻因光芒太盛而未果,最終輕輕歎了一口氣,推回了自己心口處,直到整個沒入體内。
沙羅不得不想起三千的那一小團造物,更加瞪大了眼睛。
昳昇的嘴唇粉嫩、唇紋細膩,鼻梁筆直豎長,眼球圓潤,很有……或者說過于呈現出人類眼球的肉感和潤澤感。
那雙近似淺藍的冰色眸子因思考垂下眼光時,折光也内斂華貴,質地溫潤輕盈,仿佛那淺藍天幕上的白月,溫柔甯靜。
待她擡眼,沙羅才能發覺,黑色瞳孔周圍虹膜的藍色紋理呈尖銳的放射狀,裂隙輕易打破了溫柔的平衡,與之對視的時候,爆裂和輻射發生了,仿佛長久時間中所有恒星光芒的爆發和能量的抛射,濃縮在如今的彈指一揮間。
太陽風沖擊的信息,被這雙眼睛照單全收,如同傷疤的忠實記錄,如今那形狀強烈地刺進觀測者的瞳孔,直抵心靈深處。
看不見彼此的對視,引動了沙羅心中的潮汐——這是一顆尚年輕的月亮。
人的面容過于完美,連虹膜都如此細緻地呈現給觀測者,提供超清的視覺享受,就顯得很可疑。
沙羅突然回憶起那看起來快要病死的少女,她身上的連接線和艙室……立即悟到,周邊一切景象包括面前這昳昇,都是極度逼近真實的電腦建模。
原來,此處是虛拟世界之内。
啊,那麼這個世界裡,人可以在雲上走來走去的嗎?
怎麼沒見有其他人飛在天上?
正這麼想着,沙羅聽見世界系統傳給昳昇的提示音。
由于曆史的全部都被忠實記述,故而系統和昳昇之間的加密通話,也能夠被視角在一切之上的沙羅捕捉到。
系統聲音的振動頻率,感覺上非常熟悉,沙羅感知對方能量,腦中立即浮現出一個讓祂驚愕的名字——自己如今的月神,寡言、或者說無言的“寂默”。
寂默,或者稱作“水月”世界的系統,對女人昳昇說:“我所創‘水月’世界的魅力。在于百分之百、百分之兩百地還原、加強真實世界帶給人感官的感受。遊戲世界環境的極度真實,才是讓很多玩家放棄了分辨現實和遊戲界限,将生命納入遊戲的關鍵。”
沙羅第一次聽見寂默一口氣說這麼多的話,聯想到現在這個幾乎失去語言能力的寂默月神,仿佛看見老熟人童年的照片,覺得新奇又滑稽。
“真實體感、變成海量數據,海量數據變成極近真實的體感,這就是本遊戲‘水月世界’公認的優秀特質,這特質,也造成了你所創‘水月世界’的最大缺陷。”女人不客氣而平靜地答道。
她繼續說:“物事的形态為固定建模,其性質輸入自身,全靠體感。
如果鍛煉自身精神,運用想象力和定性自控心靈感受,則可以心易感,經由不與系統中數據共通的體感心感,形成基礎五感的參差,改變思維,甚至改變自身在世界中的存在方式。
如你所見,我和這個世界的體感參差,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
“騰雲駕霧,抑或自創造物,你可知道,這種存在方式會被我稱為什麼嗎?”
女人紅唇輕啟,齒白如貝:“啊。”她極目遠眺的淡漠樣子,已現出成為“三千”的端倪,應答着笑說:“我就如同……你所開發的‘真實’世界中誕生了一尊‘不真實’的神吧。”
“沒錯,現在的你,一念之間已經能夠創世、抑或在一念中毀滅這整個世界……所以,我正式請求你的合作。”
“你希望我不要染指它,就像到現在為止一樣?”
“不……恰恰相反。”
……
到此,沙羅又一次掉入記憶的空洞,在等待下一段曆史記憶開啟的間隙,祂很快弄明白了事情的線索——寂默此時的真身是人是神,這并不明确,但可以從兩人對話中确定,此時的寂默是一款虛拟世界遊戲的核心開發者。
肉身因病損毀、瀕死的少女昳昇,在虛拟世界中獲得了生命健全的延續。
不僅如此,聰慧倔強如她,從長久的遊戲世界的磨煉中,成功摸清了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律,以自身強大的定力與創造力——或說核心的精神力,做到了,不再受世界系統規律約束,将自己的精神體修煉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這期間,昳昇有沒有受到“沙羅”的點撥與幫助,不得而知,也許這次宇宙的沙羅隻是一個熱心的看客,也或許,從前的自己在其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凡人成神,經由這套虛拟世界體系的,實際上不在少數。不過在如今沙羅掌管的世界中,多是另一種途徑:
先在虛拟世界中創造違反常理、高尚而奇妙的幻想世界,當人習慣于在虛拟世界中扮演神一般的存在之後,死後精神體也容易成神。
這一途徑,是人類誤打誤撞善用了“習慣”的力量。
就如同文命多次投胎後,控制不住投胎入世的“習慣”一樣。
當人總是存在于高尚的神格幻想中,行事作風向神貼近,久而久之,假的也變成了真的,人得以借由長久的“習慣”,順滑地成為神本身。
而三千,或說此時的昳昇,卻是從極度(寂默所言200%)真實的世界當中,悟到了“外界環境”相對“内心感受”的虛妄。
她的心靈經過磨煉,進入一種不摧的境界,如同空無,不設靶子,不為外界給予的感受所擊中、動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