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
無論如何。護你周全?
白雲諸般情緒難消,洩下一口氣,深深坐進馬車錦榻(這次的座位幾乎有她身高那麼深,感覺上明明就是床),好久抑制不住胸内心亂如麻,方才殿内高處傳來的一句句好言化成線,纏若柔韌金絲、絞得她心痛。
陛下。這位年輕女鬼君是知道了自己的什麼?
是什麼讓她溫聲吐出如此緊貼自己一顆赤心的承諾,要盡數解除自己的警惕憂慮?還用“無論如何”給自己兜底……難道是陛下心思陰毒難測,竟以真摯之言引誘自己露出馬腳?
可,若所言真為真……那麼這件事需要陛下反複斟酌去做下決定?又是什麼,給了她“決定”的力量?
隻是因為自己的色相、才學嗎?
白雲被這些隻能稱作揣測,不能稱作正經謀劃的思緒逼得頭腦混亂,最後甩甩腦袋,思考歸于核心一點:對此,我還需要怎麼走下一着?身為白雲,又能怎麼做?
馬兒在前方呼噜噜地發出噴鼻聲,它們略有不安地踢踏宮磚鋪不及的碎石馬道,将石子踩出擦擦聲。
侍衛香香用純花女族語斥了一句,對陛下母語有所研究的白雲,立即聽出她齒間咬的是惡狠狠的:“混蛋。”
她直覺不對勁,欲斟酌出言詢問時,香香硬直的聲音已經從前傳來:“白雲姑娘……白杉生那厮發狂,未叫您受驚吓吧?如今直回藝女司嗎?”
嗯,直接回,拜托您。
不,不對。香香侍衛向來直白,這會心情不豫,定是話裡有話。
白雲一下子端坐重啟頭腦,很快唔了一句,故作糾結道:“白雲自然無虞,隻是白主考此番作瘋癫之象,未曾引得陛下歡顔,陛下至陽之人、君威甚烈,然而想是此因誘得頭風時常發作?對白雲也避而不見,白雲擔念不已。縱得珍稀之物作了賞賜,亦難解此番憂思。”
“……哎,長年如此,身不由己。陛下開國、需做至陽至剛之君,才可威震天下使四海歸服。但以我之見,陛下本身卻實非至陽至剛之人。何況萬物負陰抱陽,就說人間、哪裡會有精純的至陽、至陰之體呢?不過,此病亦有緩解之法,白雲姑娘不必太憂心。”
香香才語露滿意,駕車快速地啟程了。
她朗聲說:“這段直通向徐風宮的路鋪了新石子!軍中用的尕哈川黑馬悍烈、蹄子堅硬,跑起來偏于粗野暢快,但不穩當。哈哈!這王都北苑的栗毛小母馬,用來拉車騎乘是少了些颠簸,但小馬蹄薄敏感,不易适應新路,跑起來些微地甩蹄子呢。”
“承蒙香香侍衛好意,白雲未覺得有任何颠簸不适,确實較之前更平穩了。”
“噢,弄來這小馬是陛下的主意——說起來,陛下還特準白雲姑娘的車駕上宮磚行駛呢。隻是陛下聖駕如今就在後面,我不敢在前先行,請白雲姑娘稍作等待,前方轉彎後,我立即上磚地行去。”
“雖有陛下恩準,但皇磚上行車是正三品以上大員上任之禮,白雲不敢擔陛下隆……陛下聖駕?”車廂昏暗悶熱,她反應過來,懊惱自己今日腦子恐是鏽住了,重要信息一概接收不到!她猛地撩開簾子向後望——
見春日清潤的薄冥中、一輛漆黑巨碩的鬼旗四馬車駕呼嘯而來,恐怕是嫌有噪音、未搖成串的鬼紋鈴昭示聖上駕到,年輕駕車人神色也涼薄堅硬、不言不語。揚鞭甩地清脆,馬鬃亂舞、馬蹄重擊宮磚。
景象沉悶,如同地獄冥差載鬼一車,卻因載着那位“陛下”,而不叫她覺得可怕。
陛下很累了,在裡面睡着嗎?那車太颠簸,她的頭痛會更嚴重的。
白雲極力抑制對她的關切,攀上窗沿雙目不瞬地看着,一車黑肅從眼前疾馳而過,隻在眼睫處留下陣涼風。
“陛下剛說内殿休息,如今又是何處去?”她忙問香香。
“哎呀……恐怕今日犯得厲害了,不得不叨擾病中的荼燃殿下,看方向确是往徐風宮去的。”
香香說到這裡,忽而失去那份一直替陛下說好話的氣力,難堪道:“陛下與義姐荼燃殿下,是過命的交情。殿下将幼年失親的陛下撿到自己膝下撫養、為姐又為母,還長久擔着陛下的教母和軍師、助陛下登基為王……兩人言談互動可能時而不符義理,白雲小妹既是與陛下真心相悅之人——香香也替白雲小妹怪之,但……請多諒解。”
相悅之人?原來如此。
白雲一下子從香香口中弄清了自己的定位,弄清了身在白雲名号下的自己應當具備的行為準則。
既然貼身侍衛都這樣說了,為達目的,自己大膽地擔了這個名号才是正解,過分小心踯躅反為忌。
“真心相悅……?白雲今日簡直若無用之人,既然還擔不起為陛下撫慰心緒的職責……怕是隔着一層心防,在陛下心中,還配不上這相悅一詞。香香侍衛、莫再說了。”她故作落寞,大膽将自己當成感情上的受害方。
“你……白雲小妹,陛下還有一件吩咐。”
“白雲敬聽。”
“陛下知道,白雲小妹自小養在深宮、悶得慌,參試的幾次三番都想獨自出宮轉轉。但藝女被教導嬌柔順從、身無半分武藝,陛下自然擔憂你的安全。
五月十五登殿試結束後、陛下大概還在禦西苑圍獵,就着小拙将軍暗中保護白雲小妹,小妹一人可放松些,就當身後無人,在王都燈火通明的大街逛逛,别走那些小道便是。”
“小拙大将軍?這如何使得!聽聞朝中已談論小女子是妖女惑君、陛下此次欲置小女子于何處?白雲惶恐不堪!”她使聲音顫抖道。
“放心放心!此事隻有幾人知曉。第一、小拙将軍從前就是陛下身邊暗衛出身,陛下全然信得過。第二、将軍這段時間便衣回都執行任務,根本沒幾個人知道她在王都。”
“……既如此,白雲領恩,深謝陛下。”
馬車快要行至大内東南的徐風宮前,香香意欲提早轉向,可怎奈白雲已招眼望見了陛下的鬼駕。想起荼燃,不得不看上一眼來确認情狀。
短短幾句對白交鋒,她已然掌握了拿捏這位香香的核心手法,隻扒着窗向前方弱弱念一句:“香香侍衛……白雲隻想親眼看看陛下是否安好,如今還沒資格陪侍君側,遠遠在這窗簾縫的一角望着便是。”
可憐可愛的香香便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同情心起、就依她了。
白雲謹慎而惴惴,透過陛下賞賜的眼鏡望去百米開外,畫面清晰通達。
荼燃,是她。
腿腳不便,被四個跪地的宮人用軟墊擔子擡在殿門前。
她比陛下發色稍淺、光澤幹枯的銀灰色秀發全然披散,脖子以下被籠罩在枯萎薔薇般顔色的大氅之中,給人以殘花堆疊、層層蒙住了口鼻的窒息感受。
她的臉色失血,白得像紙,五官形狀卻豔麗、陰柔到令人生起全身粟粒。讓白雲想起,本朝民間有這樣的志怪傳說——
某年大旱,從水位下落的黑漆漆小潭中,現出一女人的白骨。
同年同月,延續七百年之久的南鄉望族,全家上千口人突然齊齊暴斃,死狀驚恐,死因不明,百姓為之嘩然。
原來那白骨的主人曾是官貴家的小姐,與情人私奔,卻被貪财好色的負心漢所殺,抛屍荒野潭中。
負心漢拿取死人的細軟做盤纏,南下行商發了大财,自此家業繁昌、人口興盛延續七百餘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