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鬼十年五月三十日,天鬼大帝外宮紫雲門前,30餘面绛紫色的“一鳴旗”迎風獵獵。每一面都有十幾米長,頂頭處用小字書寫一位上榜考生的名字,卻是挂在比門頭還高的地方,叫人根本不能辨認清楚。
門前金榜到巳時才揭,才以至于來來往往的、特别是早到的考生和其親友,都忍不住擡頭數次辨認:旗子多寡、上書什麼字。
人潮聚集在此處起起伏伏,雜沓混亂,大家無一不是仰着脖子、七嘴八舌地讨論寫的究竟是誰,有時還會起争執。
此處熱汗撲擠、喧嚣嘈雜之甚,比起隆冬節後“鬼面交誼節”的街市盛景,都有過之而不及。
要造成如此聚衆的熱鬧奇觀,據說是那位半瘋的白杉生設計的——旗子書寫大名、高挂紫雲門,寓意考生一鳴驚人、得入殿試、登紫雲帝宮之内;而人人在外宮門前擡頭觀瞻高處的姓名旗,寓意考生此後都是受人敬重、仰望的“人上之人”。
寫上去展示,又叫人看得閃了腰和脖子也看不清,當真一件捉弄人的主意!
恐怕,是白杉生瘋癫發作時想出來的怪招吧……
白雲本就對擠進人堆裡、做此無謂之事不感興趣。
她沒有同去看揭榜的親人,藝女司的“姐妹們”也多半要早早起床去練習彈唱技藝,更不能随意出宮門外去,于是無事可做的她幹脆閉起門來睡了個大懶覺,直到辰時半才醒。
悠悠醒來,卻見昏暗寮内的西面書案上已點了燈。
灰發全部高束、戴紫金冠的女人。覆蓋紫色雲袍的寬背微弓起、坐姿完全不像大殿上那樣端正整肅。這會兒一隻腿上墊着胳膊、整個人歪歪斜斜卻自得,她專注閱讀那案上的一本小冊,像是在看奏折。
燈很亮,她厚實圓潤的招風耳、從後面微微透出血肉的紅光,灰色睫毛一起一落時,能看到忽隐忽現了她眼睛上明澈的點光。
“孤以為你會早早去看一鳴旗,還打算帶你直接登城門,去上面高高地一睹為快呢。”女人口中說着,合上小冊回頭看她,重新坐得端正。
白雲一下子深呼吸、睜大眼睛清醒了——陛下親臨,還以為是做夢!
陛下揚起笑容,揮揮手中小冊、制止她要迅速起來跪拜的動作,說:“免了,你或許學過,起床慢些是晨間第一道養生,人醒可髒腑未醒,勿在小事上驚動、傷了身子,才能長壽。
待你梳妝用罷早膳,孤想帶你去看看今年春獵活捉來的新鮮東西。過後、直接帶你去飲溪宴與各位入榜考生會面,如此安排可好?”
“謝陛下關懷,那白雲即刻……”面對陛下商量的語氣,她略有發怔、坐起來撫順披散的雪白長發,盡量不讓在陛下面前呈現出晨間迷糊不端的樣子,又陡然意識到,陛下已将入榜的消息、用極其平常的語調告知給自己了!
她面上一喜,見女人同樣欣慰露笑,便不拘束地做勾唇展顔之色。她披了鵝黃外衣下床欲跪,卻看着女人的臉色、隻是輕輕福身道:“此番參試、白雲深深感激陛下關照。”
“想知道自己第幾名嗎?”女人鼻間吹息似笑,閃亮起來的灰眼睛打量她直垂向腳邊的雪色長發,又感歎說,“小小年紀長發垂地如白瀑,又是山根高挺、南人北面,是貴相。15歲身懷如此才學,答卷言辭句句透露容民畜衆、心懷蒼生之意,筆迹又甚美,無一處塗改,一氣呵成,可見相書所言确然不假。”
白雲為她談論小孩子一樣的語氣而微有心堵,又想起小時自己被人看相的事情,也不免心驚。她終裝作雲淡風輕地笑問道:“若真為貴相,卻是想知道在登殿試,白雲貴為榜上第幾?”
女人盤坐起的兩腳不知怎麼一用力,原地穩穩站了起來,以那身高加上發冠、簡直要頂到她屋内的天花闆。
她着白襪的長腳步步踏過來,寬厚威風的身子也壓過來,白雲攏着外衣低下眼光,鼻子又接收到她身上甜膩的香息……聯想到那日傍晚所見她的柔媚姿色,這無防備的誘人味道真真是引得人心麻癢乍起!
不過總覺得,要再帶上那日坐在馬上感受到的、她透衣冒出的一點點汗氣,整體味道才更生動完美。
可歎自己比陛下矮小瘦削那麼多,卻簡直……有想把陛下香甜的身軀、氣味全部裹入懷中的沖動,甚至有一種将她的美味盡數吞進自己體内、獨自收藏享受的奇怪沖動——如今才發覺,自己莫不是有些違背常情的怪癖吧?
待對方逼近,身高低矮隻到女人前胸的白雲才又得了注意:她今日未穿束衣,腰間玉帶之上、平肩寬展之下的胸脯部位竟是豐滿得緊,弧線也極美。
少女恍惚有一瞬在想,若是将頭埋進這包裹柔軟的紫衣去、做一個深呼吸,不知要多舒服……?
女人背着兩手居高臨下地看她,很快擡手,指頭随意勾起了她側臉的一縷白發,仿佛是縷瑩白的、不斷的流光,在她那長長的“鬼爪”指間緩緩流動。
白雲閃眼看到陛下缺損的小指,因陛下的舉動驚醒,她覺得自己真是奇怪至極,15歲剛成年的青蔥女孩,平日冷靜自持,如今竟饞一個女人饞瘋了!偏生還饞到了當今聖上、自己的仇人身上。
白雲想起英治那一句用來感歎的口頭禅:我的老天。
業風狂起,卷亂塵心。不知是怎樣的前緣,鑄就了此生的業債?這一筆情債、又是緣是劫?
當真是要茫然地慨歎一句……我的老天。
“孤的登殿試狀元娘——”陛下的手連着她的白發,輕輕碰到了她嫩嫩的臉蛋上,指腹略糙、很暖,但也隻是輕觸一下就離開去,讓她意猶未盡。
女人低而亮的聲音再起:“若再在殿試奪得前三,就能脫離孤這欲将你牢牢抓握住的掌心。逃出宮門之外,得一個高官厚祿的潇灑自由身了。當真是,志在天下、全然不在那風情月思之上的吧。”
“……狀元?”她擡眼對女人喃喃道。
得知天大的喜訊,喜色卻未起,隻因女人迅速放下手、背了回去。然而,她本能卻想握住那暖熱泛紅的大手,讓她既然想握住自己就不要疏離地抽走,再多摸摸自己的臉、頭發,表示嘉獎也好、表示占有的欲望也好,哪怕用力一點粗暴一點,指甲刮疼自己都沒有關系……
“叫婆子進來梳妝罷,”女人圓眸重新湛徹笑意,白亮亮的長犬牙再次顯得俏皮,“今日飲溪宴的狀元藍袍,已經着人将衣匣放在你床邊了——花簪銀帶、雲靴金鈴,配飾甚是繁多,慢慢地打扮,勿要有所遺漏。孤在司内膳廳等着你。”
“……是,謝陛下關懷。”
女人揚手,轉身就大步走向門邊,在中途微微回身,面對呆然失落、此刻又重燃一燭希望的白雲,眼窩裡變得深邃的灰眼睛向她的床邊示意。
她眉頭一展、紅唇綻笑,口中帶點揶揄地說:“那毛氈的質地,作墊子防潮是很可以,隻是禦用的鬼紋金邊露出在外面,叫人看了,以為你欲将天子壓在身下、踩在腳下。
讓朝中看你不慣的知道了,會議論你妖女膽大包天、目無尊上,甚至說你意欲謀反。那些沒事幹的閑官又要一哄而上寫折子參你,不知你怎麼想,孤是時間有限、看這種折子煩不勝煩。”
“是……白雲的疏忽!這樣低等的錯誤,白雲此後不會再犯。”她的兩邊臉勃發潮熱,估計紅得像火,叫女人遠遠一見、就能明白她的羞愧。
可她确确實實、想把當今聖上壓在身下……
這下意識的逆天之語,比陛下的一語直白的“風情月思”要粗俗太多了,簡直非大色狼不能脫口而出之!
以她素來的清冷自重,又如何表達?根本說不出口的。
馬車行至内城東北方的禦獸場,在外面停了車、耳邊多聞馬匹嘶鳴踏沙之聲,偶有猛獸低吼、撞擊鐵籠的動靜。
“裡邊多是良馬,不過還有些未馴服的野家夥,獅、虎、豹、熊,你可有怕的?”
早膳時還是在路上,陛下心情都顯得很愉快,她的狀态跟着放松不少,也說起俏皮的話來:“臣自是膽大,又有陛下給臣壯膽,便不怕野獸。”
見陛下掀簾查看外面、與香香對話,她扶了扶帽上斜插的花簪,整理藍袍預備下車。
“光是膽大可不行,野獸兇猛不講人言道理,必要時候得給它一箭、一火铳。”陛下說日照太猛了,叫香香直接駛進去,重新按她坐下。
車子前行,陛下笑看她一眼,打開了話匣子:“孤在禦西苑啊、遇上了學人揚手招呼的熊!遠看還以為是人。後來從司苑的護林衛長口中得知,前任衛長、誤将遠處招手的熊當做林中迷路者,上前去查看救援,結果連同坐下的尕哈川馬一起丢了性命,實是兇獸。”
“竟有這樣聰明的熊……陛下切要注意安全。”
“嗯,孤見了那樣高而厚實的人影,是感到好奇,但想起你的話,安全起見沒有當即追過去,後來才知道這回事。衛長說當年冬天天寒,林中小鹿被凍死的太多,那熊到夏天餓急了,竟打起人的主意,學會這招。”
“野獸為了食物,會變得如此聰慧狡猾。”
“嗯,不過,人為财死鳥為食亡,野獸活着就是為了吃喝、繁殖,野熊嘛,不過多長了二兩腦仁兒,模仿的手段全乎些罷了,倒也不必視作故意的惡毒和陰險。獸者,又能長多少心眼?”陛下松快雙肩。
“陛下說得在理。”白雲為她平常有趣的話語微笑。
“人心……就要複雜得多了,許多時候,比獸的直白又來得更可怕,能殺人于無形,甚至殺人、再誅心。”
陛下垂眸似有所歎,看自己交叉的兩手低語道:“應對人心,孤以直白之舉總落下風,這十幾年漸漸的,也不免複雜起來。”
白雲将她此話和英治的推測聯系起來,心裡緊了一緊。她知道,尚未投入朝堂這大染缸的自己,還無需對陛下之言有什麼反應,裝得一無所知最好。
她故而轉移話題道:“陛下,白雲早就注意到了,想問……您的右手小指,是怎樣受的傷?是戰場上……?”
“嗯?不,”女人翻了翻大手,看着小指說,“孤在戰場上還從未受過這等程度的傷。這斷指是先天的,孤在胎内時、指上就勒了皮圈似的羊膜帶。
孤本就是累了母體的胎生兒,出生時又帶着尖銳的犬牙、衆人一見孤的臉,驚吓不已。
部落内的神婆說,孤是受詛咒的鬼胎,于是養孤的人都找不到一個,手指壞掉的這小地方更無人看見。自然漸漸就壞死斷掉了,幸而義姐撿了孤,查遍孤的全身,隻發現這一處。當時還小,有什麼痛楚更是全無記憶。如此無礙。”
失親……原來是指被全部的親人抛棄。
白雲聽得那淺淺一句“如此無礙”,心下凄然,可陛下卻似乎在談到義姐二字時心情更佳,語氣變得溫柔明快。她又手撐膝蓋向白雲這邊斜側身來,好奇地問:“你的手,叫孤仔細看看?”
陛下似乎懂得相學,為了不叫她看全自己的手相,白雲裝作腼腆,略微縮着兩手舉到她眼下。
“嗯,是漂亮文秀的手,用來翻書寫字極好。看那指尖帶繭,練琴也刻苦。”陛下在略有颠簸的車廂内看得仔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