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節歲夜剛過,天就異常地暖了起來。
琉璃瓦上白糕般的雪化了一多半,順着月相形環鈎的雨鍊,淋落入環殿的八方鬼首銮金大缸,水滿缸面、漣漪不休。
初七早間,陛下将去年文武舉入殿試者60人、召來她的定坤宮西偏殿。新年茶話會開了兩個時辰,女人談論試題、武藝比試,眉宇間喜色不消,看上去對她的選人眼光頗為滿意。
陛下親征歸朝坐定,本以為勢潮湧起的“天母黨”會自此偃息。可,朝中以擁立“中原正統”的白杉生為首,新舊兩派已紛紛“結入此盟”,更别說這些三千親選的新科進士、也無一不有親附于天母鹿三千之意。
本來很擔心于天威有傷,席間三千少有言語露鋒,想做個隐身人。可女人渾不在意、在側拍撫她的手背引她發話,笑言啞啞如常。
過後衆人告退,兩人回主殿深處暖閣閑談用膳,不知何事起了興緻,又松緩地纏綿一番。濃情蜜意未有更改,令她力盡、心安而眠。
醒時女人不在,耳畔叮當嘀嗒的雪化聲不停。
床邊,一雙楚澈的上挑眼出現在餘光中,三千松眉看過去,隐隐泛藍的冷白睫毛上卷,是小姑娘素環睜大眼睛傻乎乎一笑。
閃光的眸子裡,絲絲金芒混着橙紅,放射狀鋪散在冰結的青藍淺海之中,虹色流彩。
她粉唇輕碰說:“大人,備水侍候您洗浴嗎?”
素環大字不識,漂亮的眼裡沒透着智思的複雜,也未透露什麼貪欲的直銳,隻有兩片清濯不染的靈幼之色。
“陛下呢?”
“陛下本在外間看書、丢飛镖,又進來坐着看了會大人,起身說申時再來,就坐車出去了。小環想,陛下該是回宮去更衣吧?”
還早,怕是小拙将軍身上毒未全褪,禦醫每日午後出宮診治,她随之出去将軍府查看情況了吧。
三千點點頭,面對旁邊小案上擺的花燭、銀盆、殘酒等物也不再有羞赧不慣,簡單吩咐說:“我先練字閱書,過後沖洗一番即可,亦不必準備香水鮮花浴。”
“無需香水鮮花嗎?今夜,可是一年一度的情人節日呢?”素環天真地問,“大人暖和噴香地出去與陛下過節、心情可不更好麼?”
“你的膽子越發大了,”三千從鼻子裡笑,眼光掃去壁上挂的、去年今日買的獠牙鬼面具,被那滑稽的鬼臉逗出一笑、答應說,“好罷,是該隆重些。”
練字閱書後,素環和其他兩個小宮人給東暖閣通氣、打開了南面的窗子。
三千捏着筆,走去窗前望了一會暖光刺遍的淡藍天上、面有憂色。
“大人,今年的天是早暖些呢,不好麼?”素環見狀很是機靈地問。
“咱們不是耕種的人,自然過得暖和舒坦。可田地裡的雪早早化了,不能将土徹底凍一番,容易滋生蟲害,恐怕今年糧食會減産。雪層也可暖土,一些耕物,就靠這厚被越冬了。”三千瞧着她、耐心解釋說。
“跟着大人,真長見識!”一旁的小宮人應和道。
“原來是這樣……那再落一場大雪、将雪被子蓋一陣才好吧。”素環幾步挪過來、語氣可愛地說,與三千同看窗外冰沙般透着明光的滿地融雪,臉上帶有天真愁緒。
從側面看,那淺虹色的大眼一眨一眨,眼尾挑起抹粉色,整個人就如淡彩琉璃裡注着一汪水:清明和絢爛,竟能如此和諧地融在一處。
起初陛下選宮人來定坤宮時,一眼看過去,就挑出她來說:“這小女兒甚美,生出一身五彩斑斓之色、望整體,五色卻隐于素白,靈動有趣。隻是從小不得好教養,無知呆傻了些。貼身伺候天母兩年,若待得下來,鹿卿可教她習字念書、來解閑時悶。”
女官們來聚時,見了素環也調笑說,陛下這是收藏了個形似鹿大人的“小偶人”。
那時三千才仔細識得,素環和自己生着幾乎同形的上挑眼:陛下是愛屋及烏,還是本就偏好這種眼型的女子?……亦或是别的原由?
就不得而知了。
素環才察覺到她投來的視線,歪歪頭、歡快地瞧過來,三千歎她的姿态自然靈動,就又想起一遭:因自己的出生直接和母親的死挂鈎,她聽見過父親在夜深人靜時、帶着遺恨歎說——
“卿卿用命換來的孩子,五官形态多是随了你,卻總不如你靈動多姿,生得冰冷清素了些。主見稍強、性格堅韌、叫人驚奇,卻因此不很惹人憐愛。若她的面貌與你别無二緻,若能趴在我膝頭撒嬌哭鬧、說些天真傻話,我可會對這孩子多一分疼惜?
卿卿,我終是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這孩子。”
父親絕境之中思念母親、念得心苦,三千聽聞這話、心裡沒什麼惆怅委屈,也不會懷有太多無謂的自恨,卻會好奇地、用父親的話在心中夢中描繪母親的面影。
現在,三千看着素環,不由得以她的小臉為底稿,在心中想象起“靈動多姿”的母親來。
“大人,這筆上紫墨都幹結了,恐傷筆鋒,小環拿去洗了吧?”素環笑着将那雙小白手伸出藍色的宮袍袖子來,手指沒有骨頭一般柔韌滑膩,粉嫩嫩的圓潤指尖捏在筆尾和挂繩上。
母親……樣貌和名字不曾曉得,隻知道是中州郡臨接永悅鄉的山區出身,因一場洪澇南遷、沿街做小買賣的編織手藝人,手該是這般柔而巧的……
在素環那朱色腰繩上、綴了幾件飾品,幾乎都是她自己用彩繩和彩珠制作。尤其有一件大耳朵狗頭的吊飾,傻呵呵呆愣愣的樣子、簡直編得惟妙惟肖。
“嗯,好。”三千暗暗查探自己的手,細白骨凸的俊秀形态是随了父親沒錯。松手收袖的同時,起心問她道,“小環,你可記得自己的雙親遷至朱河鄉前,原是何地出身的人?”
素環回眸一樂說:“小環的爹是從中州郡石漆鄉北遷、來朱河鄉幫親戚種田的,娘的出身地就更遠了,本是原南方離地的織女、還會唱曲兒……她大了我爹足有十歲呢!但娘很漂亮,看上去特别年輕!”
雪窗輕簌,冷風沁膚。
三千心裡一跳,笑問道:“是離地遷來?到王都路途遙遠,你母親怎麼……”
“嗯,”素環整個身子轉過來,面色糾結道,“我母親心思極單純,孩子似的。而立之年還會遭人騙……有人給她說、來王都外城的酒樓唱曲兒十分掙錢,一曲就能得半顆金豆——怎麼可能呢?那是個人販子呀。幸好我爹和姑姑半路上遇見,覺出不對勁搭救了她。這麼的就……幸好、我爹是個好人。”
“原來如此。”三千點頭,溫言說,“嗯,你去罷。記得将晚上出行的衣服備着,冬襖和冬裙還穿我的。”
“陛下和大人還帶我出去玩?”素環欣悅道。
三千落睫輕一點頭,小姑娘歡歡喜喜地躬身謝過、捧着筆躍步走了。
香膚滑水,臂腹虬筋愈顯。
三千用長巾壓去身上水,将頭發擦至半幹,塗罷冷香膏,站在一人高的銅鏡前着亵衣中單。查看自己裸身的幾瞥,亦覺
得這稍有凸骨的身架、肌肉韌長的形态,不像是遺傳了柔軟細弱的母親。
自己雖身形文弱,五官溫潤,沒有膨脹堅實的腱子肉、沒有一身刀槍劍戟留下的疤痕,不夠“陽性”,卻還是從眉眼到手腳……都舒展挺拔、更似父親的吧?
她,不知道。
三千實在看不出自己有幾分母親的氣質和模樣,所以氣餒。
素未謀面的母親……因生下自己血盡而亡。
除了孩子,她又留下了什麼?
留下自己而倉促結束了此生、她可有後悔過?
三千第一次有機會思考這個問題。
甜絲絲的安神香從浴閣角落脈動着、襲來鼻間,三千想起女人,胸中清利一跳,心躍若一道雪鋒割過胸膛,才發覺鏡中的自己,一手已僵硬地撫上了平坦的小腹:
半月間在榻上,尤其雪鄉重逢的那月圓之日,自己身内欲海湧潮,墜進夢一般、沉入暖意柔情。
自己起了興趣,就總是對女人内部花器進行強行的挑撥。看女人蹙眉忍下微痛、又不太拒絕的樣子,還總覺得是兩人的事情大有進展……
可是如果。
如果真的如願以償懷了與女人的孩子,定然有諸多兇險不可避讓,自己的母親因生産而死,女人也因血崩之症驚痛昏迷過——
自己尚且少弱,從未受過什麼傷痛,不知道身内受傷是何等的疼痛鑽心,怎麼不可能如女人和母親般,力竭神亡、血崩而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