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明鄉郊外,高輿安穩停駐。
小窗處徐徐灌入冷風,現出黎明清藍浸染了夜黑的一角天色。
斜雲遮過,月隐蹤。
車内矮桌側,孤燈一盞之下,三千展奏、查閱、潤墨、批字,不能再熟稔了。随着機械般的動作,燈火色時時映亮秀指背面新鮮的血疤。
忽聽聞薄紗紫簾内的深榻處,傳來隐忍的咳嗽聲,三千側着臉用餘光望了望簾腳,很快輕吸鼻子、撇回頭來。
她低眼,翻過手來看,無名指黑圓小痔依舊清晰。
碎碎星星汗光之下,這點濃墨深沉安穩……
昨日,動了大怒的女人将她直直抱進車中,安置上榻。
女人又咳又忍、面紅頸漲,從灰色下睫掉落在染花絨毯中的大顆清淚,三千認不出那是因為她的心情、還是因為忍咳的痛癢……?
該是,因為嗓子太難受吧,她身在君位,何曾痛快地哭過呢?
難以言語的女人,隻有手在動,一隻手攥她的腕捋起純白袍袖、一隻手拉來藥箱。
傷殘的右手抖得不成樣子,指頭卻可以順着抖動的幅度調整力道,仔細而輕柔地給她蹭破的手指、咬破的唇清創上藥。
倒是她忙她的,三千急三千的,從懷裡掏出繡帕拭去她唇邊齒上血,見陳新血色交雜、染出豔豔紅花,不由又是一陣暈眩,慌得哀聲請求她快叫禦醫診脈。
女人卻豁出去了一般、對她的勸求理也不理,隻顧埋頭。
熱血上湧作紅,仿佛地獄岩漿中冒身而出的鬼君怒面,獨獨對她這點擦蹭破皮處擰眉瞪眼。好似,真讓她受了什麼重傷一般。
護你周全……
眼前這點“不周全”,足以叫她震怒不可遏,發起指向不明的火來。
心挂、不過彼此之傷,所求、不過彼此安好。三千凝眉輕泣、伸手抹去她眼下熾熱的淚水,心裡終是不能再有恨怨——
女人鄭重小心地、将降下立儲诏谕的場所,選在自己父母之墓旁……對自己這不得不隐藏身份的前朝遺女,已是何等的用心用情?
原來,“前朝之人、斷不可用”之嚴律,不過是在固保朝廷基石、增促異族交融之外,為她鹿三千鏟除了其他潛在的前朝複辟隐患。
愛之深切、為計甚遠……如今江山拱手,還要女人如何展現至誠無妄、還要她如何竭力地表現真摯?……這樣的她,又怎會舍得拿自身的傷和死來懲罰自己,故意叫自己孤苦終老呢。
她既說,能做的都已做盡,那麼、定是沒辦法了吧。
終是自己在無所知時,又欠了她、負了她太多吧!
可三千卻死也不想放棄:就算還有一月、就算隻剩一日、一個時辰!……她也決心要用千萬倍奉獻、萬億倍赤忱來挽回這不可更改的局面。
三千心中含悲,抱住她毛茸茸軟綿綿的大腦袋,将她的淚和咳都收進自己懷中。
一雙冰眸輕阖,淚自幹涸的陳迹滑落、掉進她鋪展在背的灰色長發。她溫涼的指撫過她一弧火熱厚實的耳廓,清音如磬優美,卻抖動難穩:“如今、别再騙我……天官說的死劫,到底還有多久?至少、我可以……”
“咳。多問、無益。”女人卻沉聲說,扶着她雙肩穩穩地将她輕推開。眼光探查她雪色前襟、斜目去看抹了唇角的手背,都沒有發現血迹髒迹。
她吞下喉中腥氣、舌尖卷了含血涎液。仰臉湛明圓圓雙目,正色着瞧她,教誨她:“三千,咳、你我之間,三年不到而已,如今何必再用太多真心。
這些日子,我是對你漸生情愫沒錯,卻也以真情為一顆棋、計劃到了今日這一着。你我、咳、當心知肚明……
說得難聽些,三年來,我不過是死到臨頭還貪戀床笫之歡、誘你這美人來銷身上之欲罷了。
可是、咳!三千,情愛之外,唯有一顆托付社稷之心,自你登科入仕以來,咳咳……始終不變。
此後登基為君,你當一心為天下黎民、亦不能沉緬情愛,咳、要知孤君獨立,最寡最冷、不過帝王心……對人生出情愛、使得,以情為計、也當使得……”
“你休想以這般自屈自辱的渾話唬我騙我!”三千氣怒至深,話出似吼,她抖着手、隻打開她的左邊臂膀,輕按上自己隐隐作痛的心口,含淚道,“我不是三歲小兒……亦不會對你死心。你休想。”
無言對視之中、目色裡彌漫着絕望的微光。女人疲憊地輕歎含血之息,擡起手、閉目以拇指食指揉了揉額頭兩側。
放下來時,女人又想好了說辭,對她扯起讨好般的輕柔一笑,說出可怕的話:“凡事……都有個過程,漸漸、咳、之後漸漸就會好了。先消消氣,别一下氣傷了心脈,要保重身體、咳、咳……你還年輕。”
“别說了。”
三千,終感到哭也無淚。
遂起身去坐在矮桌邊背向她,再也不看她,再也不與她說話。
過去片刻,嘈雜聲合着腳步聲近了,那聞慣的止咳苦藥熱氣襲來,湧入車簾、迅速擴散,充斥于車廂内。
禦醫急急忙忙随禀而進,跟着進來的三四個宮人侍衛見了兩人這情狀,誰也不敢多話。
隻有醫生低聲問診、女人啞聲吩咐、掀簾落簾、被褥翻動、藥碗磕碰聲響在耳畔。
三千自顧抹淚,假意瞧那些根本看不進去的折子,餘光中禦醫白袍袖翻飛一陣、秩序如常。隻有禀退時的稱呼,從“陛下、天母大人”、變成了“陛下、儲君殿下”……
這裡的所有人,對她意願的順從、對自己的服從……叫三千心中更堵:她竟是連一個反對自己入東宮、接掌大權的人也沒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