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夜車行車駐、慢悠悠地往離明鄉去。宮人來注燈油時,見三千不動晚膳也不休息,隻顧點燈批閱奏折,勸了幾次、見她臉色難看,隻好作罷了。
女人也不曾出言叫她歇息,一夜呼吸安穩,似是沉沉睡着。
……淩晨,三千聽見被子裡悶的咳嗽聲,盯着手上痣發愣半晌,終于決定去瞧她一眼。
許是因為未進晚膳又過度用腦,剛起身、她在深闊晦暗的車廂中感到眼前暈了一暈。景物本就昏暗,目中眩暈叫一切更加模糊。
她腳下踉跄,勉強扶着手旁的高腳香爐架穩住了身體。
“三千……咳、無礙吧?”女人很快撩簾起身而出,灰發松束在腰後、樣子蠻溫婉。她隻穿一件淺紫睡袍,面色瑩白如鬼,搭配那唇下森白的兩顆小尖牙、更像鬼了。
“無礙、你、陛下睡吧。”三千一時對她喃喃着,停駐在原地。
三千或許會怕已逝荼燃那樣的鬼,卻根本不怕女人這樣的鬼。她站着不動,隻因恍惚地開始想象:此刻就像自己年老身死時,在那所謂“陰間”與她重逢的景象……
“來。”女人向她伸手,唇邊帶笑。
她就如被勾了魂般緩步上前。
隻消靠近,三千就再無法抵抗她身上那溫馨的甜香,鼻息陶醉地變深,頭貼着她胸前埋了進去——柔軟不改,芳薰侵心。
錯亂了一整夜的心跳,隻消幾個沉緩的躍動就恢複如常了。
女人幫她摘下配飾、松解頭發,其間,三千隻圈着她的腰昏沉地想,年老身死……?要等多老?二十年?五十年?
太久了……最少暌違多少年,才能到陰曹地府重新擁抱她,吸納她如此醉人養心的甜香之氣?
熱淚剛滲入女人衣襟,下巴就被她擡起。女人那帶着些苦藥之氣的唇吻去她的眼邊清淚,一隻大手輕拍在她背下尾椎處、另一隻手撫在她發頂。
紮實有力的熱意,給這心碎小犬以無限安心和安慰:“與我賭氣,卻好歹睡一會吧,車再行兩個時辰,就該到了。”
“陛下。”三千不禁更加圈緊她的腰身,撒嬌一樣說,“我真想早點死。”
“……三千。”
“陛下?”
“咳、我想了這一夜……有個主意,你聽聽、這樣可好?”
女人說着,将她擁在榻上幫她解袍、為兩人蓋上被褥後,臉在錦枕上蹭蹭、湊近些來。
那大手未停安撫的動作、一直溫柔地拍摸她後背,趁着越來越亮、越來越藍的黎明微光,那光色澄澈的圓眼睛盯住她迷茫的淚眼,口中煞有介事地說:
“等我死了,咳、我就馬不停蹄地投胎去,投了胎,還作純花女族、還生成這一副灰發灰眼、犬齒壓唇、魁梧駭人的鬼模樣,保證叫你,咳、一眼就認得出來。
咳咳、十五載是有些長了,可那時候,你如現在的我一般,剛三十出頭、未及不惑之年,我也已經及笄,都是大好的年華。
我年少時隻會發脾氣幹架,恐怕不能像你一般、考什麼文狀元,若做了武舉人,又得四處打仗、不得相伴……
你就招我進宮,咳、幹脆直接做你的小妃子,做你的小皇後可好?
這樣安排、是不是一切都圓滿?
瞧我現在……咳、可說是老牛吃了嫩草嘛,咳,合該、也讓你嘗嘗這妙滋味,好不好?嗯?”
三千聞言微微撇眉、勾唇,張了張口。
“這麼快投胎,再與我相見……若閻王不許、司命不許呢?”她說。
“若陛下、在陰間遇上什麼阻礙,我不得而知,到時候尋不到陛下,會覺得陛下又騙了我。”
“不行,就要與你相見。”女人在被窩中端起兩臂、理所當然道。
她雖嘴唇發白,面色卻神氣,語氣很笃定:“那些神神鬼鬼的若是不允,咳、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宰一雙!咳咳……司命若不給排命結緣,我就自己排、自己結呗。
你竟忘了?我還是那良緣廟裡的結緣鬼君呢!”
見三千鼻中噴息一笑,眉間不再凝着絕望、舒緩了臉色,女人也就放松許多,對她樂得龇出兩邊犬牙,同時伸手來抹掉她的淚。
三千确實再難忍住——她是會被女人這番話逗笑的,卻很快,她又笑中帶泣地哭起來,淚水流在眼下、鼻梁,水線縱橫,比之前哭得更加厲害了。
女人的情太柔軟,編排的故事太貼心,猶如催人墜入彩雲幻夢的童話、夢話。
哄得那麼溫柔……理智如她都心存希望、快要相信了。
三千哭得厲害,是因終于又從她的話中意識到兩件事:距離女人的死劫,大概、已不剩幾月時間。
以及,她一走,世上真的再不會有比她更為自己着想、比她更與自己知心的人。
三千心痛再起、身子跟着瑟瑟發抖,隻能将她的手捧在胸前,叫那掌根緊緊壓上自己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