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眸前已感覺光線明亮、燥熱蒸心。
還以為離明鄉的暖秋豔陽、拂曉就這般灼熱,三千摸起眼鏡戴上,卻發現香爐架的日影濃且短,原來已到正午時刻……
她竟被女人放任睡到這會兒了。
身側绛紫錦褥撫得平整、薄映紫光,車輿外間合着清透的鳥鳴馬嘶、傳來女人與香香等衆的雜談聲。
論此地水土、談舊時見聞,語聲淡如日常茶飯的清鮮滋味,若非胸中橫着一遭巨變,倒能令人安心。
柔暖哼笑、低啞輕咳,女人話語間活力依舊,與她對話的幾個人卻明顯有些悒悒不樂,隻能強帶歡笑應承幾句——倒是,誰都理所應當地為她憂心如焚,隻她自己渾不在意。
三千心裡很明白,女人不願自歎命運不濟,壯志未酬,是因為那操心自己、身邊人和江山百姓的心念,已遠遠超過她對自身性命的在意……
“儲君殿……”宮人欲喚她着袍整裝,可剛觸及三千擡起的迷蒙眼光,就被她驟黯的眼色吓了一跳,隻好垂頭捧上了銅盆手巾,仍喚她,“大人。”
梳妝小案上寶奁輕啟,韌長白發半绾半披,小篦掠過一遍,就絲絲不亂。
皓腕秀指、雪腮蒼睫,眼尾上斜媚亦冷,此處添筆、暈開一抹粉霞桃花色。
神顔無雕飾,妝竟自天成。
三千從鏡中察覺自己臉色凝重,叫後面的宮人也惶恐不安,她盡量微笑說:“将配飾拿來,我自己戴吧。”
與她親近的素環不在,一個膽大些的小宮人向這邊探頭道:“大人,陛下囑咐……您徹夜理事太過勞累了,面上怕是會有些憔悴的。今日這裙袍雖聖潔無垢、銀繡也十分精美,可、卻又嫌太素,陛下、讓我們為您施些清淡的胭脂呢。”
“……平時我也不慣施妝,若是陛下的吩咐,就依此行吧。”三千随意說着,将臉微微轉向小宮人,同時垂眸去望宮人遞來的烏木托盤——
四邊與把手精琢怒目鬼紋,其中包金帕子平展、一面細絨紫得深濃,其上熠然閃爍微光的,是那“東雲青鬼”墨玉簪;東海貢“月輝”珍珠垂額;東雷郡所貢“月魄”軟玉镯……
件件,出自正東震地,件件,含有女人欽定東宮儲君之深意。
可在領受賜物的當時,就算是狀元,就算是什麼天母……她畢竟不敢也不能想到這一層——放眼朝中,誰敢有這般揣測?
如今忽而憶起,女人曾在那暖閣的水霧香芬中,沉下寬闊高大的身體,為她讓開敞亮的視野,低聲說,位置坐得更高些、視野才好;
曾在那隔開冰雪的一輿旖旎之中溫言說,早早判斷她是陽性剛強之才,處理國事半載,應曆練得更毅然含威;
曾在冬日暖榻之中,以嬉笑之言,将繼承人的黃金佩物硬塞進她手心……
那些時候,三千當然會惶恐,不知她是不是用君威警醒自己這“貪婪小狼”,試探自己有無不當而危險的狼子野心。
卻原來,她滿心隻有熱忱一念而已:
期望自己成才,期望自己、能夠早日肩負這天下之責。
她的心意是那麼火熱且單純,如她所表白,一顆托付社稷的心,從自己登科入仕以來,始終未變。
器物若能言,定言贈者真摯可鑒。這一番君恩與君信,此生,竟粉身也難報答……
三千,被珠玉之上婉然清明的流光刺痛了眼睛,直到聽見宮人語聲怯怯的呼喚,她才察覺,淚水又險些從眼眶流下。
怕淚濕了頰上胭脂成紅迹,三千忙攥過巾帕、輕按眼下道:“脂粉用不慣,倒有些沖鼻了。”
見過她一夜垂淚,謊言太假,宮人也隻好垂眸不言。
三千心中猛起猛落的血潮澎湃着澀痛,渙散入骨。
她不知,此後該怎樣與絕望悲痛共存,隻知道,若女人真殒命于那死劫之中,自己莫論如何要堅持活下去,做她期望中的鹿性君子、剛強明主——她這番徹骨的信任與深愛,自己絕不能辜負……
出得車輿,見四周一片沙地十分幹淨。
鳥鳴、驕陽與青翠常綠的葉影鋪灑下來,似有一番夏日餘趣。
緊靠遠處三面明黃色矮牆,一間連延兩房的草屋和竹栅外的幾株參天古木,被侍衛拉起淡紫帳子戒嚴了。外面隐隐響起過路百姓的問詢和驚歎聲,兵民之間偶發笑語,也更襯此處清淨。
女人身着深紫紅色、繡玄色暗花的直裾,外披暗玉紫底色織金褂子,側發辮入的丁香紫色綢帶,随柔風與灰發一同悠蕩。
豐唇施上濃麗的朱色胭脂,展唇時輕抿出弧型亮光,搭配亮白牙尖、笑容成熟可愛。
她以這幅姿态在車邊抱臂而立,那未戴帷帽遮面,明晃晃的側顔……在三千眼中,自是美得驚人。
女人轉來灰眸,帶着甜蜜閃耀的目光對準她的雙眸,眼中無言訴說的内容,比從前更加柔軟了。
三千的眼前有些失焦:世間能将如此熱烈的柔媚明豔、與中正含威的君王之風融合于一身的人,非她,世間真的不能再有。
幾個親衛面面相看後,似乎要低身行禮,三千恐怕再聽那“儲君殿下”的尊稱,有些慌亂地後退半步、脫口而出道:“不必……!”
女人輕輕皺眉,似乎明白她心中痛結,及時捂唇發出一記沉咳。她臂肘拐過去、碰碰身側發呆的香香,示意她擺好腳凳後,向三千伸來右手、仰臉燦然一笑。
她的聲音有些啞:“三千,來。”
粗粝黃繭,觸上去癢意撓心,大掌輕抖、其中溫熱略有不足,卻一如既往握得很緊。
“陛下。”三千緩步走下,眼眶又濕。
心中輕恸,隻因想起了春陽暖照的朱河鄉集市之中,初次被她牽着手扣着腰、抱下車去時,她給予自己那紮實強勁、無堅不摧的感觸。
若能做她眼中的小孩子,無論稚嫩的手段還是細瘦不禁的身材,都叫她好笑、叫她牽挂、叫她難以認可……
是不是自己變得無用……她就不舍得走了?
“臣、睡遲了,實在逾矩,請陛下降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