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後的事情,誰也不能知曉。
是否真的存在那所謂的“陰間”,是否真的有所謂轉世,都是被禁锢于塵世的人,根本無法用雙眼确證的事情。
可女人,從意識到自己愛她念她的心無法被動搖開始,隻花去一天時間,就決心為自己超越生死的未知:
此刻看見,這雙對自己無比溫柔的眼神,暗暗凝聚着對命運投以蔑視的淩厲之色。
當讀懂了她的心念,三千明白,縱是身處人生死絕毀滅之暗夜,她也會用靈魂心念創造一線光亮的生機。
久久凝望她閃光硬而亮的深邃灰眸,三千進而幾乎能夠相信——若寰宇中根本不存在什麼陰間死地,不存在什麼轉世投胎,她也會為這約定、親手創造一個能夠供她轉世到自己身邊的陰間出來。
堅心如斯,竟敢存抗命之意。
她是那麼的值得依靠,那麼的、懂得如何叫人安心……因為她的心、本就至柔也至堅,不缺乏逆轉一切絕境的勇氣。
三千感到自己易碎易開裂的心,被她的勇氣感染、包圍,就像裹滿了溫暖結實的綁帶,一層、一層又一層,不允許任何一粒酸痛的血色碎屑掉落出來。而後放進溫馨的搖籃,悠悠晃晃,用這樣無可挑剔的愛護、強制令其愈合。
護你周全,竟可以如此周全。
于是,三千白睫下收斂脆弱水色,伸手輕抓住她的手指,對她說 :“絕不會忘的。”
就這樣承諾下來。
長寬不過一丈半的潔淨小室之内,隻靜置着三腳架支起的木質留影機、與兩張藤編的扶手椅。
除背景幕和暗房小門的牆上,都貼着卉逍螢以藍曬手段創造的花草影像畫,一室布滿深深淺淺的水韻青藍,氛圍清靜又溫馨。
卉逍螢做起活來不言不語,凝神時、流露專注的微笑。
三千仔細觀望着這位略有神秘的留影師,某個瞬間,突然可以領悟到她和墨多的共通點:在于聚精會神時,那臉上表情透露出一種冷靜的興奮感,本清純無害的眼神,因此顯得直勾勾的、有些滲人了。
逍螢向自己并不深邃的眼窩裡夾了三次單片眼鏡,最後一次才成功,緊接着一低頭、鑽進了大塊黑絲絨做的遮光布裡。
如夜黑的整片墨色,立即遮掩了她大半身子。
墨多上前請兩人入座,爍夜則将東西兩面遮光簾帳與窗戶拉開,看看母親的眼色,恭恭敬敬地說明道:“請安心,四面已設下圍擋和守衛,如此是為了增多日光照射、減少等待感光的時間。請陛下和天母大人做好準備,一旦開始感光,切勿眨眼動作。”
午時豔陽,無遮無擋照耀在被精巧妝面修飾過的臉上。
鼻間飄蕩着新鮮脂粉香氣,纖長眼睫尖端、有細粉凝聚塵光,餘光裡的彼此靜坐端正,扶手上僅有指側的溫度相貼。
三千第一次久久凝望那毫無生氣、有如槍口黑洞的圓型鏡頭,聯系到“攝人魂魄”的遐想,心頭有些面對新事物的忐忑在盤桓。
可是在留影師逍螢的倒計時結束前一刻,不知怎麼的,她繃緊的粉唇、還是下意識地揚起一彎弧光——
如逍螢所言,若要那光影長久留駐,至少,她希望給看見留影的女人、以眉眼舒展的開懷印象……
過去一炷香的時間,留影在不斷的靜止中進行着。
休息眼睛的工夫、女人好奇不減,熱切地與逍螢溝通留影原理和站坐姿勢。
調整嘗試過好幾次後,女人不待守候在側爍夜上前、自己興緻勃勃地撤去一把椅子,叫三千微微側身而坐,自己站在她身後、兩手暖和地包覆在她雙肩上。
女人全身微暖,散發淡淡甜息,對仰臉的她低眼,紅唇一彎道:“我這幾日、想是對留影術過于期待、咳、夢中想象過這般不甚拘禮的姿态,亦想與你嘗試一番。總歸留影琉璃闆是你我的私藏物,并不失禮數。”
三千想象出這般坐立姿态留下的影像,腦後微暈,仿佛有寂默苦楚的潮水來自遠古時代,緩緩湧入思緒之海。
她有一刹那悲傷、孤獨、惶惑導緻的恍神,很快又因嶄新的欣喜鎮定下來,對她眨眼說:“嗯。”
莞爾正視前方,三千将一手擡起、掌心仔細蓋上女人貼着自己肩頭的手指——無論生死,現在至少……至少自己切實地與珍愛的她因緣糾纏。
無風,少頃靜止後,來自近處廟宇中悠長而清朗的撞鐘聲與吟唱聲,忽而打破了此處寂靜。
三千通曉經典,當第一句吟誦傳至耳畔,她就認出,那是國土中大多司命廟供奉的當朝司命神教正典《通命愈心經》:
諸君,命者何也、乃自令也,我所不拒、我所追念,超生越死、終得償也。
諸君,無論願否、無論信否,喜樂難厄,因緣果報,皆我本心、所令所求。
諸君,輪複所受、無窮盡也,生靈既誕、受制道也,道者無命、其德生也。
諸君,司命不尊、最是無華,同遵于道、遵諸君令,皈依司命、不若自省。
問君心,所求空耶?所求實耶?所求善耶?所求欲耶?所求我耶?所求無我耶?
本,以求仁得仁因果不虛,司命入世也因遠世,掌衆生因果,不應介預諸君本心。
然,望生生不息迷迷不悟,愚惡傷心束心堕心,憐衆生心苦,司命入廟為速愈之。
既誦經曰:尊而不皈,學而不執,頌司命無冕之聖,以憫生善智愈我心苦,當傳此善智正意,助塵世衆生之心、早得真自在與真自由。
由于暫時不能瞬目動作,不由得、凝神一點用全身心去感受,那有節奏的、陣陣美妙的鐘誦餘音穿越近旁林院,回穿、蕩漾在一切光影都停駐不變的小屋中……透過耳腦,撼動心魂……
音聲意義在心中遠去,唯其振動帶領之下、一個呼吸同頻的刹那,左肩上女人手心的暖意,變得如同烈火灼燒般熾熱。
交疊的兩手傳遞着彼此的心脈震動、感觸随即被放大了一萬倍。
手指微微震簌,血液、經由無名指跳脈的感觸,可知其汩汩如洪,最終席卷向胸中,眼前頓時被一片本質空茫的彩虹光色充盈。
光與熱的氣勢令人震動、熱度叫人驚歎,如此一番熱血洪流過後,微麻的心間被沖刷得無比通透空靈……
當人的所有知覺回歸身體,自然無制的淚意就湧上了鼻根與眼眶。
熱騰騰的淚液、并非源于悲傷,卻是源于此生從未感受過的,心中甜蜜而夢幻到、足以使她登雲通天的感動之情。
她清楚地知道,這托舉自己向上的甜蜜感觸,與身後的女人息息相關。因為她分明感到從手心傳遞至心中的甜,與女人身上馥郁甘甜的繁花香息别無二緻。
貼緊女人大手的掌心發汗潮熱,身體開始因凡人不慣的體感而迷茫難耐,思維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透明淨:共通的狂喜、以溫緩的步調在胸臆間舞蹈,無言的愛意、因彼此共享,而愈發顯得盛大繁華。
心意知覺互通,如同兩人正對面同享一場聖樂鳴空、彩英缤紛、玉泉甘露的天國之宴。
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眨睫落淚的前一刻,鐘停誦止,她也終于聽見逍螢以軟潤愉快的語調說:“這就好了!陛下、天母大人,松快松快吧。”
三千為掩飾此時的淚光,下意識擡頭向上望去,卻見俯視向她的女人亦面帶感懷笑意、兩行熱淚撲面落襟,一雙灰眸水盈盈的。
配上這淚,連鋒利牙尖都惹人心憐……
“圍帳……還有半個時辰才撤,也請住持回避了,如今無人可擾。咳、與我去旁邊那新安路司命廟瞧瞧,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