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上看這位儲君殿下,三年時光不到以前,她還是可稱呼為姐妹的同期舉人,不久以前,她還不時喚自己“阿衡姐”……
英治來不及感歎這些,湛藍眼睛透露着真誠的急迫:
“殿下!米魯爾以出使之名派來魔僧、歸途中久久盤桓我盛花國土之内、埋伏半年之久,向我盛花西北傳揚人肉牲祭之邪教,迫害百姓。
牲祭品中少女與幼嬰最多!甚至、唆使愚衆殘害孕婦以成型的胎兒血祭,是以、拐賣□□愈發猖獗,傷我國之根本!
家妹英永奉命捕獲這一隊惡賊、嚴刑拷問得知,米魯爾國民亦普遍受此邪教之苦,白将軍攜家妹出師、是以解放米魯爾肉牲百姓為名!”
“……話雖如此——”
三千話還沒說完,有人七嘴八舌地喊道:
“殿下、此為米魯爾一國之事,臣認為出手幹預實在不妥,名不正言不順!朝中閣老們态度兩極分化,白杉生白大人雖持贊同之意,卻已發數封急函、喚白英二人率大軍速歸,因小拙大将軍又逢疾發高熱、在府中卧床休養,難以領兵……”
“殿下!況且這白将軍與英将軍,隻率兩郊合并麾下火器營五萬兵士,縱有良铳精刀,面對米魯爾二十萬大軍、卻無異于送死啊!!”
無異于送死?……既然、無異于送死……
三千,因腦中蹦跳出某個可怕的想法突而一驚,臉側發麻,她以口吸氣,甩袖急道:“明知不可行而為之?此行,若實為二人叛國投敵……”
“王都有危險!——”有人高呼。
“殿下!絕無可能!”英治同時慌亂地跪下、三兩亂絲斜出的鬓發在暗光中顫顫,她低下螓首道,“家妹……自小是善戰樂鬥,多有詭計,卻不可能變節投敵、棄家人于不顧!白将軍效忠朝廷,多年與陛下出生入死,也斷無投敵之理!”
“事關國之存亡,英大人不能空口獨斷!”
“可就算不是投敵,此二人違抗聖令私自調兵,在軍中也是就地斬首的重罪啊!”
“好了!”三千被吵得頭上跳痛,制止道。
她還沒有确切的主意,在不應景的婉轉歌聲、琶琴柔弦的撥弄聲中,衆人被她帶領着、固守沉默。
三千疲憊地輕歎,目光掃過衆人,忽而發覺英治滿面吃痛隐忍的表情不曾松解過,大概這一跪磕得十分重。
她伸手去、口中柔和地說:“你先起來,此二人過往忠心忠舉、本宮可知。但事關重大,本宮必須思慮周全。”
“多謝殿下,臣明白……”英治眼淚汪汪地擡臉瞧她,嘗試露出感激一笑,自己軟手撐地站了起來,輕輕翕動的鼻翼微紅、惹人心憐。
“殿下、而今,無論此二人如何,殿下當速速回朝坐鎮、穩定朝政軍心……”此時發話的,是原先天母黨衆之一,隻見他臉色一變,“陛下?!”
随着他微妙轉換了語調的呼聲,三千看見紅褐色台階上自己投下的影子,和一片高大寬展的影子重合交疊了。
影子穩穩降落下來,卷發的綿軟、肩臂的舒展,手指放松時不自覺流露出的秀麗溫柔的氣質……隻憑一個挺拔的輪廓,這些感觸就盡數充填在三千心裡。
好像,被那影子擁抱、容納了自身的全部一樣。
“……
粉裳柔蕊,
神明合歡,
想來天亦有情,
同心癡醉萬般,
此恩此愛,
綿延千年,
許卿十生,亦不舍蜜意綿纏,
魂歸雲鄉,還盼月照故人來。”
柔豔之曲,實在動聽,句句都是一對女子的綿密歡情,卻更襯三千心中惆怅——連這影子虛幻的擁抱,都變成了不久後要令自己懷念的追憶……
三千因無時無刻不存在的悲傷,輕輕縮起肩。
回身喚她“陛下”時,三千行禮故意打彎了膝蓋,一隻滾熱的大手順理成章地擡住她的手,将她向下的力道消去,輕松地往上擡起。另一手從背後伸來,原來兩根指尖捏着她水晶眼鏡的中梁。
“儲君,又忘記戴了。”女人笑。
三千隻是緊緊握了握她的手。
這樣的溫度,隻想感受一遍,再、感受一遍。
“我都聽說了。”女人輕手展開眼鏡為她戴上,像從牆角伸頭偷窺的小貓,目也不瞬、探看她不大好的臉色。
這會女人聲音清亮,無半聲咳嗽而面色紅潤,大概服下了三千令人煎的藥。
是終于吃對了藥、開始好轉,抑或,是因為那傳說中的“回光返照”呢?
三千不願相信,一旦嘗試相信,心中就湧起無指向的、狂亂的憤恨之情。
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心中義正詞嚴地強調:不該這樣!根本不該這樣!
女人沒有為兵事動怒,眯眼對她親切微笑道:“此事儲君可有決斷?别慌,慢慢想。”
——各部所奏之事,皆啟儲君先決。
女人一反常态地沒有為這等事暴跳如雷,是撤去了擔子、感到徹底輕松?還是耐着性子要将大權平穩交付給自己,擺出退位的明确态度?
三千不知道。
她隻知道女人赴命之意,大概已經很堅決;她隻知道自己不願從命,任性地想要女人維持從前的樣子。
三千在衆目睽睽下對她蹙眉,用最能表達乞憐的眼光瞧她,微微地使性子:“這等變亂、臣滿心焦急,想不出解決之法。”
“陛下!殿下!事态緊急,可不能遲疑了!”下面的人更加焦灼。
女人沒有看向下面,卻是對三千進一步展開了明豔的笑容,尖牙擦蹭着重新泛起血色的唇,手上摩挲她的指腹,細心教導說:
“記得,遇這等事莫急、急也無用。最快明日行宴開港,後日令船隊啟程回朝。盛卿言秋日洋流向北,歸程需三日。
在此期間有三件事,第一,需調動近都屯軍,令加固王都到西北冰獄鄉各關隘防線;
第二,發幾封加急诏去聯系此二人、先不行斥責,隻盤問行軍糧草之況,靜待白贲與英永回音;
第三,同時派出小隊快馬精兵,攜金鬼符抄小道向極西邊境進發,與三萬戍軍報信、令其無論如何按兵不動,必要時,戍軍可成為穩定局勢的堅定力量。
而這幾日,儲君隻需好生休整,到時以十足精神坐鎮朝中指揮,方能行善斷、出妙算。”
“臣、遵旨。”三千為她的幾句教誨,為還能服從于她,而感到一陣珍貴的寬慰。
三千開始相信真有輪回,相信自己前生真做過圍在她腿邊轉的小犬。
這種因“服從、追随于她”而産生愉悅安穩感情的反射,已變成一種頑固的慣習,在胸間深處與心魂緊緊纏結在了一起——
慣習不願與心魂分離,是因自己不願與她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