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後半夜。歌聲偃息欲絕,燈色稀落,風露寒涼侵骨。
熱情與生機逐漸的謝幕,令人聯想起深秋臨冬時、望見萬物即将步入衰亡的惆怅落寞。
給女人煎的兩碗藥,經過三千多次輕聲提醒,她還未動。
三千不想說她不愛惜身子、一心求死的種種行徑,隻能再次催促:“陛下不用藥,病又怎麼能有好轉……我……見不得陛下病時虛弱的模樣。”
“好,等不燙手、就喝了它。”女人終于微笑答應,起身去親手點起爐中的安神燃香。看三千呆坐着呼吸短淺、面色含憂,女人對她語氣溫柔道:
“三千,這是木樨花香。
悅郡十多年前大旱、絲絹稅案之後,養蠶人家半數學習離地花樹農人,改種耐寒的四季木樨。木枝簡單包裹後,自海路、銷往以木樨枝敬月上神祇的孟托裡爾國、可獲大利。而木樨花又能制香制糖,銷往國境内外。
是以,這些蠶農依靠港口生意活了下來、又帶動離地農人富裕起來——三千,你當很了解吧。”
清甜醉人的香氣很快被三千嗅聞到,燃香如同木樨鮮花的香氣一般。剛飄逸到鼻口,她就不由得深吸、讓香息溢滿自己緊澀的胸間。
香味甜蜜,卻與稠蜜濃糖般的百花香不同,實在輕靈幽杳。
女人帶笑望過來,三千輕輕偏着頭、癡醉地觀望她身穿紫紅色暗紋睡袍的美妙身姿,說:
“……嗯,是離王的主意。他訪問蠶農、親探土質後,将離地花樹引到了這裡。恰巧有孟托裡爾國的遊使經海路來此,見了大片木樨林驚詫不已,離王就發現了這條商路。”
“若無北方我等蠻族侵入中原,中原離王,也理當是一代明君的吧。天道……最是公正,豪奪之土終究不能長久。如今天下,也将歸于中原明主了。”
女人擱下火折、眼角擠出笑紋,愉悅的表情就像鄰家采茶撷桑、下學小聚歸來的小女兒,事不關己、天真而快活地談論天下成王敗寇之争。
但是從女人口中說出來,就有一番極端恐怖的味道。
三千恨她句句試探,可怎能不心酸她處于山窮水盡,還要盡力安撫自己的心。
“現下,軍事已然生變,歸程提前,陛下、是不是至少能同我一起回去了?”
三千發出這樣直白表露自身欲求的問話,女人聽聞之後,看着她沒有說什麼。
三千不怕她氣沖沖地龇牙發怒,不怕她紅透了臉解釋争辯,也不怕她滿面羞澀地顧左右而言他,隻怕她擺出冷靜坦然、而略帶抱歉的表情,然後,一直不說話。
她不說,三千就懂了。
女人精通将人抓起來打上一頓悶棍後、遞來一顆甜棗的把戲,果然走來坐在離她稍有距離的榻邊、姿勢很乖地捧碗喝藥,算是給三千的心順了順毛。
她擱下手中剛空的藥碗,一旦三千吸吸鼻子看過來,她的目光就溫和地輕輕躲閃開,喉頭滾過藥水。
三千看見,她在中衣外穿的紫紅綢袍很薄、脖子卻因連喝兩碗藥湯而熱得紅彤彤一片。
連所用藥量都比常人多過一倍,又有着因大而顯得拙鈍蠻橫的身型,女人被畏懼她的旁人看作皮糙肉厚的野獸,其實也不為過。
隻有三千清楚——隻有三千能将她體表的硬石層層剝離,看見她的心靈是怎樣的美麗細膩,怎樣閃爍着溫潤的愛的澤光……
這樣珍貴的人,這樣珍寶似的心,很快卻要以三千無法接受、卻不得不接受的方式,失卻光澤、離她而去了。
為什麼一定要走?何必一心求死?
就、那麼信命嗎?
三千的手揣在一起、摸向袖袋中互相滑動的扁平硬物,因那與自己有關的占斷,她知道不必多問。
既然有九九八十一次沒完沒了的問蔔,那麼女人也曾為她自身強烈地心懷希望過的……而在天意面前,為所愛平安、為天下安穩,換做自己,恐怕也心甘情願赴身獄海,不會有别的選擇。
心甘情願,沒有别的選擇——這就是命罷?
三千神思恍惚地低下眼光,翻過自己汗津津的左手掌心、将微蜷起的手指展開,看見被人總結和賦予了命途意義的走線與墨點:
可以說遺憾嗎?至少自己身上,那些了解過的掌紋意義、在前半生都一一應驗了。
可以說殘酷嗎?女人離開之後,那掌紋主線仍以堅決的意志,要将她的人生走得安康順遂。
為什麼……會這樣殘酷呢?
她甯願看見自己往後會受百般苦楚,每日萬箭穿心、過得思緒如麻生不如死……這樣、又何嘗不是上天對自己慈悲的成全。
“三千,早些歇息吧,你這些日子總無言發呆,我很擔……”
“陛下,終是我——”她打斷她溫柔的喚聲,将手指用力掐在那痣上,緊閉雙眼盡力任性說,“陛下扶助愛惜我,卻終是我鹿三千拖累陛下、害了陛下……!”
她認命,卻任性,是因為到底不願放棄任何一個挽留她的機會。
女人沒有又急又氣地反駁她,也沒有危險地咳嗽起來,連呼吸都沒有加快一分。
三千緊緊守着沉默時,恐慌、在心裡如幽暗中懸浮漂遊的木刺,不知何時會向她的心底猛紮下來。
在感受到幾乎注定的心痛之前,女人掌根的火熱柔軟先大片而來,與她的眼睑相貼,抹去了她如今輕易就能泛濫的淚水。
一張顔色紅潤的、如同木槿花般豔麗的臉帶着擔憂之色,從昏暗燭光中浮現出來。
她像與屋室黑暗中的陰森之氣如影随形的鬼,卻是那麼美妙可愛的一隻大鬼,以舌尖将沾上深色藥湯的紅唇潤了潤,微張口,雪白的小牙尖就在紅唇上擦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