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縱一令再令,禦醫和香香她們見我樣子越發危險,也怕你儲君降罪,最終不會聽從君令,是瞞不住你,可是、”
女人說話時肩頸繃着些力的肌肉,每一縷每一塊都那樣分明,由于脂肉輕微的流失,側面淡青色血管的形狀變得更加飽滿而明顯。
這樣在皮膚處隐隐跳動生命脈搏的、肉.體的景象,伴着熱氣,引起三千一陣不尋常的心悸。
她不知道是源于心動,還是對人脆弱處自然的擔憂。
她目中模糊一瞬青白粉紅的顔色,直想像狼像狗那樣張開口、吻咬上去,用最敏銳的唇舌,感受她頸項上依然火熱溫潤的脈搏。
她突然想起小拙曾說:有一些肌膚相親的發生,隻是為了感受彼此活着。
原來,是這般體會。
女人展開笑容,聲音如同帶着芳香,向她的面龐飄溢而來:“三千……你百依百順、衷情笃重,我總覺得,世間已不能有更完美的人。我荼荼何曾有幸遇見你,得你關情,三載不到、就能解我延綿三十年的怒疾苦悶。
三千,縱有鬼君殺親之仇在身,你又何嘗出手害過我半分?
莫哭……如今,我還能寬慰你一言半句,若死後化作遊魂,見你傷心哭泣,我才真是要急得團團轉、不知怎麼辦才好,恐怕,也不能安心去投胎的呀。”
三千很怕女人這種講述童話的語調,縱然童話是真的,縱然她等得起,她想抓住的、也隻有眼前活生生的安足心穩而已。
“我母親、天真純善,父親溫雅堅忍,臨去時也隻盼女兒能夠安度此生……前朝之君趕盡殺絕,我家與他勢必要争個你死我活,可與鬼君卻并無直接的仇怨,反得天鬼陛下數次救命垂青之恩。
本朝蒙恩之重、非我莫屬,如今陛下竟扶我入主東宮,欲自棄于世……
陛下還說什麼仇?若說仇,該是負我衷情、緻我孤寡之仇怨!
什麼投胎,陛下别這樣哄我,我聽不起。
就連戍邊将士與家小異地相守,也還能互通音信以作寬慰——可陛下若走,空口無憑,投胎與否,陰間的事情我不能看見!”
三千說話時眼淚掉個不停,女人就耐心地擦個不停,以至于她堅決地說這話,卻根本不能堅決地撇開臉,當女人的指腹摸在她前發上時,她的頭頂還不由自主往她手心去蹭。
“……我不能給你實在的憑證,隻是如今死到臨頭,隐約能确定的感覺,”女人說到這裡,仿佛對自己也無奈了,扯起笑道,“若陰間陽間有什麼金鈴白玉珏、金鬼符之類的通關調兵的憑據、可證我此諾不虛,該多好,怎麼也得給你拉五車八車的、來作證呢。
可歎,就算做了這人間的皇帝,無能為力之事、還是那麼多啊。”
三千聽她去意實在堅決,又落下淚來,抓了她涼滑的單衣長袖,銀币在袖袋中發出清脆的嘩啦聲響——她含着下巴搖頭,眼眶紅紅地低聲求道:
“三千從六歲開始、整整十年,都在盤算怎麼害死陛下……這樣的念頭,已足夠陛下斬首淩遲我一萬次,陛下要去死,定是三千先前咒的,不若現在賜我一死吧!三千……理當給陛下陪葬。”
“三千,你那麼小、因我之故成了孤兒,我怎會怪你!”女人知道她說起胡話,也因此體會到理智的她所能發出最絕望、最失常的懇求。
而後,隻能用無力眼神對着她紅通通的含水冰眸。
“……朝中人才濟濟,什麼天母什麼天父,怕隻是天官用來遊戲人間的名号。臣亦信命尊天,可陛下心知肚明,明明這天母誰都可以當——
求陛下,能否再立一個中意可靠的人選為天母、為儲君?陛下若果真應劫身死,便放我與陛下殉情、哪怕不能同穴而葬我也甘心樂意領受……隻是、隻是别用陰陽兩隔來折磨我……”
“三千……!”女人又喚,這回起身、将她實實在在圈進了懷裡,緊貼的胸腔裡震蕩着沉悶的聲響,三千隻感受女人大手捧撫自己的耳側,聽她艱難道,“天官、隻說安定天下之人,是你。至于加上什麼天母的名号,之後鬧的種種名堂——都……隻是我的主意。”
“他什麼時候、說的?”三千再一次被命運無情痛擊,抓着她衣袍的手失卻力氣,掌心震痛,隻能再将胳膊盤上去、緊緊圈抱她的腰。
她發現、再怎麼如離水掙紮的魚一樣拼命吸納呼氣,卻無法聞到女人身上沁人心脾的濃郁香息,隻有金木犀陰魂不散的甜味纏繞鼻間。
“嗯——那是個冬天,實在很冷……我19歲——是個痨病鬼,病得要死,又畏冷,真是受罪啊。”女人一下下摸她的頭頂,鼻間哼笑,柔和道,“天官那時來禀、有宮外之人,将取代我成為天下之主,我自是氣得滿臉發黑,拍案就趕他走。
那個冬天之後,病情好轉起來,到春天已經恢複如常。我再志得意滿地去向天官逞威耀強,他卻老神在在地對我說——
現在,那個人已經安頓在宮内了,怪不得别人,是我親手放進來的。”
“原來,有那麼早。”三千心中回憶湧起——那件被丢進小小的自己懷中、沾染她身上溫暖的軟甲……她不禁破涕為笑,卻是更悲情的苦笑。
女人扯來軟巾沾了沾榻邊案上銀盆中的水,清涼柔和的濕意擦去她面頰上的淚痕,說:“藝女司剛見你一面,恍如業風平地卷起,意亂心動到令我感到蹊跷。不過在我着人去查明你的身份過往之前,天官就向我點明了你的身份,為此事做了占斷。
我思索一夜……才終于決定護你周全。
不過、你也實在不必過于挂念我,那之後種種,是對你好,也皆是對你的算計。就連這幾日的種種,南巡的種種,也是為……此時此刻算計。”
“此時此刻……?!你……”
三千忽覺不對,心中猛然被急火舔灼、燒痛非常,她欲封閉嗅覺、可為時已晚,擡頭想去瞧她的面容表情,腦中卻鈍痛着眩暈不止,眼前的她已經渙散成一片純灰色、青白色、紫紅色的朦胧空虛……
“三千,這該是最後一課。為君不易,萬莫心思單純,一定要比誰都善于算計。我的隐瞞看似破綻百出,可對你,我的安排幾乎從未失策過。”
女人語中帶着淡笑:“我了解的,你不願見我枯槁憔悴的模樣,我實在也不願叫人看見自己不得體的樣子……放心,不會叫你見到的。”
不要、不要!我可以守着陛下、照料在病榻前寸步不離!至少别走,不要這樣離開我——
與強烈有力的心願背離,一切的知覺都在逐漸離身體遠去,緊縛她腰間的胳膊、也被她輕易拿了下來。
在三千完全失去意識之前,隻能感受到……那麼輕、那麼暖,帶有苦澀藥香的吻,柔和落在沉重的眼睑之上,她的唇風吹動了她纖長潔白的睫毛:“我總是欺負你還小,欺負你懂得比我少,可我别無他法。對不起,三千,你就盡管怪我、恨我。
……再遇見時,也這般欺負我、報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