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柔和,船艙起伏輕緩。
透過半開的舷窗可見,海邊一座高高的絕壁、一面已被染上清藍與粉紅交織的晨曦光色,壁石背光的塊面、還沉落在邊緣鋒利的餘夜陰影裡。
三千腦中空白,恍惚眨眼,在視線一明一暗的交接中瞧着這樣的景象時,知覺逐漸從四周虛無之中流淌回身體裡。
感受并不愉快,渾身沉重垂墜感尤為難捱,喉嚨幹渴、胸間灼燒,頭隐隐作痛,就連呼吸也有些拉扯的困苦,再怎麼加深吸氣的幅度,也捕捉不到任何味道。
擡起汗濕的手指,撫開臉前披散微亂的雪發、勉強忍着不适撐起身來,窗的畫幅就在三千面前擴大了。
微微搖晃的眼前景色,充斥着黎明微光,清晨凜冽的空氣中浪尖更顯雪白鮮明,拍擊舔舐着遠處深色的崖底。
隻有畫面。
耳旁如同被人切斷了與外界聲音的通訊,悄無動靜。
三千輕輕甩頭,雙耳仍然是無聲的。
一陣海風吹拂而來、從窗口大片鋪散到臉上。
她勉強從中嗅到一點點生澀的海鹹氣,這時,忽覺身後存在有整個花園般氣勢的濃甜香息、如同兇猛異常的鬼魅,向自己呼嘯着包裹而來。
她永遠不會懼怕這樣的鬼,霎時激動到熱淚盈眶,胸膛之中仿佛也綻開了無數荼蘼而放的繁花——
這樣瞬間擠滿心中的意象,讓她比起在心中急切地呼喚“陛下”,更能流暢地呼喚女人的名字、“荼荼”。
三千急切地轉身回頭時,張了張口,可奇怪的是、聲音沒有發出來。
女人出現在她眼前,灰發在腦後有些亂地斜绾着、臉龐紅彤彤的帶着汗,面色焦急。但更奇怪的是,三千可以俯視面前的女人——她看起來……好小、好小。
她的身形很瘦弱,比素環還小去了一圈,幾乎隻有半個女人的身量。手也小,臉也小……像個孩子,卻不可能是女人的童年樣貌。
因為她的四肢看上去羸弱許多,皮膚很是細嫩白潤,沒有過長的獠牙,倒有一顆長歪了的小虎牙,簡直像是天地靈氣養育滋潤出來的一隻小精靈。
隻有那無比熟悉的、浸入靈魂之髓的甜香,能夠告訴三千,她就是女人沒錯。
她這麼嬌小,眼窩也不怎麼深,睫毛忽閃忽閃的灰眼睛就尤其顯得大。
湖一樣的大眼睛裡,現在噙着閃亮的淚。
荼荼一隻小手攀着床側的白欄杆,另一隻撫上她汗水粘着頭發的臉側,三千趕緊抓住她的手,傾身去,想喚她别走、别走,卻完全發不出聲音——也完全聽不見她的聲音,幸好能夠自然讀懂她的口型:
“你終于醒了……嗚、你暈倒了知道嗎?幸好香香發現了、真的吓死我了……!三千,鷗聲醫生說了、你現在的狀況不可以再潛水去幹活的,幸好隻是感冒勞累、不是高血壓……
你是因為昨天的事情和我賭氣嗎?我再也不拿‘帶閻姬出海去’這種話氣你了,我、我是随口亂說的,你應該知道我是開玩笑的……?對不起、三千、對不起……”
閻姬……
三千開始回憶起一段陌生的過往、陌生的感情,這具呆愣癡傻的身體的所有經曆、都充斥着底力厚實的樸實和溫暖,幾乎整個人生、一切的一切,都隻與大海和荼荼有關。
這樣的簡單、這樣純粹的幸福,确實隻有傻瓜才有福氣享受到吧。
三千,從回憶中兀然冒出的一脈驚人甜蜜裡覺察到什麼,微低眼,果然看見自己腹部隆起着明顯的弧度:生命的肉.體,通過她的内部力量獲得孕育與成熟;生命靈魂,在她的保護下期待着蘇醒後豐富的體驗。
直覺中——成為肉.體的賦予者、與靈魂可依靠的居所——這才是她恒久的常态。
不能更圓滿的是,讓她強盛厚重、無可比拟的陰性與母性力量得以走向完美之路的人,正是面前她所愛的荼荼。
她愛的人,俏皮、好奇、不乏極端的兇猛與強韌,還有數不盡的其他引人之處……并且,有着與她同出一源的溫和慈軟。
當幸福到了極點,就恍如心中升起一輪圓月那樣,她心中升起明亮柔和的安穩和喜悅。
想撫去眼前荼荼奔湧而出的清淚時,三千看見自己伸出去的手實在很粗大。
是慣于勞作的手,帶着些疤痕、皮膚呈現出淺黑色,隻在整體上隐約可見自己原先手的形狀。
她用這樣陌生的手輕抓着荼荼的肩膀、搖了搖,見她翕動着鼻翼擡頭,手就自然動作起來——原來自己是依靠手“說話”的:
【荼荼,别哭,不是的,我知道你是開玩笑的,我不會對你生氣的。
我的腦子很笨,你說得對,閻姬的确需要去大陸上學……對不起,我沒聽荼荼和醫生的話,總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勞動一陣子,多攢一些錢再去外面,所以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