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護送三千的香香為首,五十人之玄色精騎如一股迅捷恐怖的黑潮、默然疾行北上。
僅僅以馬力追趕順流而上的船隊,企圖在某個灣口與修整的聖駕之衆相會、實在勉強,不過無人追究其中可能性——精衛眼中,唯有上級之令,儲君所言無論可行與否、她們隻管按最高指示忠誠而嚴格地執行。
三千知道,忠誠本身越過自己、指向了女人。
知道這些日子,她們心中埋藏着對新儲鹿三千的怨氣。
也知道,她們今日請纓一去,比起達成儲君的命令,不如說是期盼能夠與出征部隊合流,再次與她們的聖上并肩血戰、共禦外敵。哪怕明知這位大王比起以身許國,其實是一心去送死,她們也願以忠魂護衛其英靈左右。
秋陽幹燥焦熱的午時,沉默而漆黑的小隊在郊外銀杏道上停駐歇馬。
風過葉落,遍地鋪疊黃金,透過映着金光的粗糙樹幹的縫隙,可見高崖下、在秋日開始變得澄澈的東南之海。
從前幾乎沒見過海的女人們一聲不吭、不約而同地讓視線避開三千的臉,緊緊盯着下方海面。浪尖不斷冒出的點點閃光是景色唯一的動處,她們就茫然地追随着光點移動眼睛。
也許、想到自己很可能是最後一次看見這般廣闊無垠的大海,每個人眼中都混雜着興奮、眷戀和遺憾同在的複雜情緒。有人從懷中摸出了酒壺一口口啜飲,很快,兩三個酒壺在女人們的大手上被傳遞起來。
三千倚靠在樹幹上,因發起了低燒、畏冷而蜷在女人留下的冬氅當中。
雖然信任香香會将自己帶到女人身邊,她卻還是不敢意識昏沉地睡去,不時長睫輕掀、靜靜看遍這裡個個沉肅如寒鴉的精衛。
她們每一個人高壯的身軀中,都鼓動着與生俱來的勇猛無畏。
因長年的軍旅生涯,體内充斥着為信念而死的血的激情;認定、并臣服于某種至高無上的輝光,能夠帶來她們心靈的安堵。
這樣的人,會把“為那道輝光身死”本身、視為開啟天宮輝光之門的密匙;會把“在失去那道輝光的人世生活下去”,視為一種恥辱不安的苟且——她們的信仰純粹,也可說源于精神中純粹缺乏自保的、個人性的理智。
三千天生膽大、自信而自主,從小一度無法理解臣服于皇權者、為君權舍身者的心理。
她知曉生命珍貴,也以為自己絕不會為了任何旁人、甚或君王輕言什麼“死身以報”。
但,當君王是她深愛、深知的女人荼荼,一切奮不顧身、卻都變得合理了起來。
将尉兵士願為君王流血殉身,因、這位君王本身,同樣也是願為情誼與大義果斷舍身的人。僅以真心換真心,若三千是她的護衛或将軍,定然情願燃起一腔熱血,為她沖殺在最前戰線。
忠誠與服從,非因皇權威光,而是因為将心比心,她本身……就是那麼值得。
冷風撞破了凝聚午熱的空氣,黃葉如金色的夢幻蝴蝶般片片翻飛過眼前,三千空虛含有盼望的目光,忽而被閃光中波蕩着浮現的一颦一笑的幻覺吸引了——
那樣溫熱的笑靥,那樣靈動的眼神,那樣暖而結實的觸感,心心相印的、濃厚深刻的情與信……
要她怎麼忍心、就這樣放她早早深埋腐肉枯骨之間,失去個性的屍身自此逐漸化為黃土,無法捕捉到的孤魂自此失去和自己的交集……那個世界,隻有一同歸去,才能心安……
“殿下……殿下。”
香香連聲輕喚、吸引了衆人注意。
平移的目光猶豫着交錯而來,隻見三千面色發蒼、目光沉靜柔和,對呼喚聲毫無反應,仿佛一具外表十分溫柔的僵屍。面對這樣的儲君,她們不由得将緊張的雙肩聳起,互相看了看。
香香呼喚無果,小心伸手去将她氅領撥下一些,眼看止血絹帶之上再次滲出紅色,趕緊将手按在她頸側止血、用眼神招來軍醫。
軍醫上前解下絹布,用身體遮住了她傷口的景象。
三千因外界突然襲來的陌生觸感、縮了縮身體。
“殿下的傷口不很深,可是馬背颠簸實在不利于愈合,加上殿下身子有疾,燒熱不止、如今急需卧床靜養。”
“你先别說沒用的……再上些創藥來。”香香低聲說。
“香香姐,恕我直言,若是夏季、船隊逆流而上,我等全力追趕尚有希望,可冬季船隊順着寒流向北……恐怕……”
軍醫說到這裡,看看三千暴露在燦陽下的紅色傷口,似乎發怔于三千白皙無瑕的肌膚上、粉潤紋細的嘴唇上,出現了粗粝生澀到完全不相稱的血色結痂,瑕疵,某種神明無端堕落、莫名招上罪愆般的不合理性的象征,讓她困惑地直皺眉。
她很快拾回意識、邊上藥邊為難地說:“恐怕徒然追去無用,隻會加重殿下的傷勢和病情。”
香香握緊了拳頭、沉沉抵上樹皮,口中道:“莫談這些。殿下說追、就繼續追。”
“可,這本就是……”
三千察覺到争執的存在,終于脫離長久的遐思漠然望去,清楚看見香香通紅的大眼睛正望着自己,神情似乎有些動搖了:“殿下,您——”
三千的心因酸痛縮緊,捂熱了冷汗的手上同時揪緊氅領,對香香露出了哀傷的表情:“縱有天命,若不盡人事、我心中怎能甘願接受。”
“是!殿下!”香香仿佛急需三千這份堅定似的,松下一口氣。
她用手背胡亂揉了揉自己可愛的鼻尖,蹭下來一些清澈的鼻水,她吸吸鼻子說,“殿下,現在就阖目歇會吧……這段時日總看您坐着發呆,不知在想什麼,莫說陛下了,咱都實在很擔心……您、您千萬别亂想什麼,好好睡一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