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收起面上恍惚之色,無奈颔首,在一片熏熱水氣中輕閉上酸痛的眼睛。
黑幕屏蔽了夢幻的姿容,再靜靜睜開雙眼時,右目前果然回歸成朦胧不清的視線。那人,那令她一瞬心弦猛動的珍寶之影,也消失于浴閣水霧暗淡的空蕩寂寥之中。
郁金色厚簾一角鑽入冷風,撩動燭火,流向她後背光裸的頸肩之畔。素環緊張她受涼,帶着閣角侍候的宮人們仔細檢查起漏風處,三千則緩緩将雙肩縮進水面。
溫熱水波的環繞,好像,每次她在身後擁着自己時,那樣的包容、與幾乎灼人肌膚的溫暖。
到底是依戀難消。沒有她在身邊,心中便會空去一大塊。
自己何嘗是那凡事外求、不能自主的人,隻怪她,是讓自己能如此放心、縱情去依戀的存在……
随着酸澀的感懷交織胸間,三千喉間發出松弛輕柔的歎息聲,她将下巴輕擡,其上挂的水滴滾過頸上舊傷,落入溝壑深深的鎖骨窩,一時乖乖蓄在裡面。
——與夢的預示相同,為避免腹中胎兒遭到緊迫,禦醫終是遵她意願、以藥化光了卵殼,使胎盤得育、以她腹中血養經由臍帶直接為其供生。
如今胎元得育四月有餘,卵石化盡也有一月了。
雖然因卵殼阻擋之利,尋常的早孕之苦她未受多少,經過三月間的将養、輕度偏枯也已大好,可之後化石時淋漓出血帶來的不安、化石後胎兒猛長所緻的胸悶厭食等症,還是意料之中地一一折磨在她身上,難免損些脂肉、肌骨消瘦了。
瞥過腹上開始變得明顯的弧度,再思及震昌宮中寒案上堆疊待理的奏報,她從溫熱浴水中略有失力地擡起手。
水波輕漾,水線自脂色溫潤的手臂落下、在水面點開朵朵散發藥香的輕漣。
鎖骨窩中的水瀉成清流、自緩緩起伏的胸前迅速劃落,她深喘一口氣,将瘦臂擱在盆緣、以手指節撐住陣陣發脹的額角。
或許是頭腦昏痛、濃厚藥味漾去鼻尖的關系,三千略略地感到鼻酸,緊着喉嚨吞咽一下之後,很快将淚意收起:
是自己以性命逼她,迫她在焦灼戰況、生死存亡中面對這兩難境地,怎能因身心勞累造成的一時不适與焦躁,就在心中怨她斷絕音書,不予自己心安呢。
何況,這長久音信杳無、令人心傷之事,必然是源于自己哪次前生造下的因緣業債罷。
以“戴罪之身”設想己身,才能感心安神定。
“殿下,入浴已快一刻了。”素環走來,展開軟巾覆在她肩背處時,悄悄低頭探看她眼睫面頰,一時認不清頰側的水滴是淚是汗,不由得感到憂心。
扶她起身出浴時,素環又出言引她開懷道:“方才樂文來禀了,她夜間辦過差事,順道特意去問候過天官,人還老神在在地穩坐在司星殿、沒像之前那樣逃去哪座山裡呢。
樂文心細、多盤問了兩句,天官似是煩了,幹脆對她道——與殿下通禀,既用天官,用則不疑,此局殿下已勝,無需再擔心挂意。”
三千聞言,心才沉下去些,回神來應:“樂文、她是心細。”
身子開始不方便彎腰俯身的動作,她便由着宮人為她擦身,自己披了綿綢裡衣、交疊遮住腹上,道:“之前瞧她孔武有力、寡言少語的樣子,還以為又是随侍陛下身側,自幼習武身手了得的暗衛,卻未想是文官出身的……嗯,你們、不然先退下罷,我同素環說說私話。”
因知曉素環與樂文的關系,宮人們互遞眼色,以為她“好事将近”——殿下要為她賜婚呢!于是紛紛笑睨了素環一眼,悄語着退去簾外了。
三千等人散盡,片刻才轉頭囑咐說:“此事還不便旁人知曉,你可得守緊口風——樂文确認了麼,此事當真?”
“是,殿下。”素環連連點頭,扶她到軟靠上坐了,取下衣挂上淺紫色的夾棉外披為她禦寒,邊拭盡她足上水滴,為她套上護腿的棉襪,邊小聲說,“在悅郡逗留的那一路武人海盜,領頭的、确實是炎靈出逃的八皇子……!幾個地方屯軍處的尉長已經出動精兵、将人押住,連夜就可扭送來王都。”
“竟真是……這麼說,樂文仿照米魯爾朝臣口氣、筆迹與章迹仿作的召歸書信,他看了之後竟真回信了?!”三千感到不可置信,不禁手心發汗、輕吸氣。
素環神色凜冽地點點頭:“那八皇子龍燚太過激動,在信中言辭污濁地謾罵米魯爾禮祀部、埋怨其父,拒不歸朝,坦露了不少奪嫡秘聞——初六、新月節那日被陛……被大将軍與英大人斬于馬下的穆旸,的确是炎靈廢去八皇子後暗立的新儲。
樂文已攜龍燚回信、在外間候着了。”
就說炎靈輕棄東下關、匆匆攜大軍趕回一事十分蹊跷,原來真是因為米魯爾失儲!……天助盛花、不假!
“之前還責她樂文自作主張,不曾想,當真是頂尖的諜報之人。”三千淡聲說話,卻是面上升紅,難掩激動喜色。
她眯眼擡手、抽了腦後斜插的墨玉簪,銀白之瀑順滑披上肩頭,複又利落地攏起上半邊、盤成緊實端莊的髻子,将雕刻盡顯猙獰飛揚的“東雲青鬼簪”端端正正橫插入其中。
剛站起來,卻不料己身尚是體虛、難以消受入浴後的驟然起身。她頭腦暈了暈,眼前發黑,遂緊緊攀住素環遞來的手臂。
“殿下,”素環畢竟力道不足,趕忙環住她瘦薄的後背、才将她進一步扶穩了。她眉間緊皺,心疼三千道,“以殿下如今的身子、不能再勞累了,不若今日早早歇下吧?”
三千輕撫腹部,估量了下說:“不礙事。”
素環堅持搖了搖頭,已語帶哭腔:“怎麼不礙事?卯時上朝前、還要去震昌宮與侍密部各位大人議論戰況,攏共也睡不了幾個時辰!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殿下貴為儲君又有孕在身,卻身不由己、半月才能來一次定坤宮歇于這暖閣,又得不眠不休地理事……方才見殿下面上悲傷之色,小環心裡實在是……”
為保愛人性命,舍身相追在前、舍命相逼在後。殿下尚是十八妙齡,已被拖垮成失明病軀,孤苦辛酸之身挑起一國之擔,任誰來、都是見之不忍!
“你、看錯了,未曾有。”三千說得幹脆、笑得幹脆,她唇邊微彎,以溫潤含慈的笑面對着這小小的、淡彩色的姑娘。
見素環眼中含淚地瞧過來,三千伸出左手瞥了一眼黑痣在處,就以指節卷袖、柔和地沾去她下睫水色,撫開她的眉頭,堅定道:“我認定她會平安歸來。就算一刻有疑、促就悲色,亦是俗情湧起、念頭不定的反複之祟。我這顆信她、愛她的心——始終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