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集喧鬧開市,今日無待斬之犯。
日剛偏西,隆冬節的燈彩還挂在各個小鋪前,午市餘興未了——大軍出動的戰時,仍能得見暖意不息、狀如其名的“景平集”,前仰陛下征戰除惡、後依殿下安邦定國。
正清樓三層憑欄處,樂文身着青虎紋玄地袍,外穿薄甲,身姿似帶鶴骨、挺立如竹。
她一手松執刀柄、一手擱在暖陽斜照的鬼紋欄杆上,低眼仔細瞧樓下人群熙攘中,那雙手捧着樟木小匣、周身淡彩的女子。
看她氣喘籲籲、雪發輕搖,身上珠穗搖光缤紛,看她腳步輕盈地踩過濕滑石路,上了這邊酒樓的階梯、直到女子的身影一時消失在視線中,樂文才勾展唇角,呼出口輕薄的白氣,将眸中溫光掃向别處:
前月十四午日、正清樓下這宮人刑場、處刑十餘人。
王都一場鵝毛大雪降下,半月盡數化水之後,青石鋪的路面上殘雪僅留濕意,血迹已無影蹤。
所斬謀劃報複朝廷,造成軍中次藥重案的犯人,盡是昨年中舉、意氣當頭的年青武官。
押入诏獄幾月、儲君未發處置之表,衆人紛紛議論:儲君殿下憐其為可造俊材,欲殺之時,定又感可惜。
時間拖得久了,犯人親屬也放下心來,亦紛紛結下定論:儲君殿下本性慈柔、不似鬼君之厲,如今又有孕在身,該是肯為腹中孩兒積福、消減殺生之事的。
可元月十五,獄卒還是列隊駕囚車、向宮人刑場的刑台押上了這批命數已定的糊塗蟲;不僅如此,正清樓的“觀刑雅閣”中,施然駕臨、落座了冰雪袍色,眉目冷豔的儲君殿下。
午時開刀,殿下面對場中幾道哀切的求情聲,隻淡淡對司禮通傳說:“傳下去,按我盛花律法、戰時有意侵妨軍務之重罪,按律當淩遲三千刀,株連九族。如此酷刑已免,若不殺頭,為國征戰的衆将士之心、如何得安?”
三刻行刑,殿下不理宮人勸阻,更令人呈上眼鏡,邊仔細戴上看個清楚,邊冷道:“本宮心性是柔弱了些,而我盛花陛下性情剛硬、兇厲嗜殺,二人之子日後縱不能似陛下堅勇,亦不該為懦弱懼血之性!若見點血光就傷了胎氣,這孩子往後如何承繼盛花大統?”
腹中孩子方沒了卵殼的拘束,胎動可感,雖不頻繁,卻能知其強勁有力。
這“鬼娃娃”的奇異個性,三千以夢為線索,頗能得個明白,故而無懼。
之所以拖些日子,又大張旗鼓地親覽行刑,一是顧念“堂姐”、那涉事而面臨生産的林小辛,同情她也是有孕之身,無意去損這無辜女子的心神;
二是、英治與香香率領的補給隊伍即将快馬啟程,去往西北大軍處,此時傳達陛下未出世的孩子在她腹中茁壯安然,性氣亦顯鬼君之剛勇。這樣多少,也可表明她護佑陛下之子的決心,可穩定朝廷中、軍中各方心念。
三是、至于殺與不殺,她确實擔憂自己的殺業累及腹中胎兒,猶豫不決過。
她将六枚銀币抛擲案上占問天意,得“風澤中孚卦”——
澤上有風,風起波湧。
觀此卦象,她有感于風化邦國,德教為先,因而審議訟獄,不輕置重典。
六十四卦象首尾相接、循環往複,若以其卦氣、匹配四季遞變的節令,則“中孚卦”對應冬至。
此節令陽氣始萌,不宜流血殺生:前朝盛氣帝國、于冬至時節也有赦免重犯的傳統。
審案時正逢冬至——殿下笃信天降此意、敬畏傳統,才未發一表。
天官歸朝、入司星殿照常主事後,冬至也過去許久了。殿下欲斬罪犯,又思慮盤桓,放心不過、托負責監視看管天官的樂文向他問詢此事,反得天官嬉言調笑:
“殿下此前分明向下官表态說,是人事已盡、才行蔔筮,如今動辄拜求于天、而不盡人事,實乃招兇之舉嘛!”
樂文生着一張與文命神态相似的臉,在内殿中繪聲繪色地傳罷那挑釁之語,将同樣讨打的臉色一斂,眸光淡淡,單膝改作雙膝跪地、肅然待命。
片刻,隻聞上方這一聲清涼的輕笑: “呵。”
“樂文,你起來罷。”她說。
殿下此刻不欲發怒——樂文從語氣知曉,利落起身時亦微笑擡眸,眼光沉着自若。
平若一潭玄水的烏木案後、身姿背光的殿下,面色陰陽難辨。那中原人的秀鼻在面中挺立,尤顯正直之氣,一雙冰眸不瞬,寒氣氤氲其中。
她細指灌力提筆潤了朱墨,邊寫下批示、邊語氣冷冽堅硬道:“傳我令,淩遲可免,按罪斬首不可免,如此、才可護我盛花戰時軍心不渙。”
“謹遵、殿下旨意。”
樂文埋首行禮時,不禁将笑容展至最大,眸中精光劃過、一瞬無蹤——自然,這是無盡緣妙司命神“文命”,給予化身樂文的一道靈犀閃光:
要遵天意之命、還是己身之令?
“上天”呈現給殿下的中孚卦,其實,不為提示什麼天意。
中孚,于人道為“中正至誠”之意,此卦示現,是以“至誠之德”的人間正道,予殿下以警醒啟示:既然身在天位,要知天家有令、譬如天意定奪!
如此,行為需以正心為綱,一切抉擇不失誠與信,即為正解。
——堕去神身,生為凡人,究竟要怎樣對待“天意”?
殿下,或說那故去的、失去神資的月神三千,靈魂曆經幾生被命運捉弄擺布的彷徨,直到如今此世,終于經此大劫而學有所成了。
其實算是,非常快……
樂文阖上薄薄的眼皮,自顧微笑颔首、似有所肯定,而無人可曉其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