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至卯時破曉,夜的黑藍還壓滿天幕,連綿數百裡的大營中、便作一派戰意騰騰的景象:烽火煙塵卷過、馬嘶磨刀的動靜不止,加緊制作火攻之器的廠房處,偶起興之所至的戰歌聲。
圍炎靈殘部于王都,與這些頑抗之衆交戰、僵持已有半月,數十萬大軍消耗糧草之速可堪想象,戰機不容延誤。
大将軍于三月元日、令大營向南迫五十裡。米魯爾方不同于登兒魯時期間的散亂無綱,炎靈治下的王都,百姓很少、軍人居多。軍紀嚴明、武将骨硬氣強,自然不願就此國破歸降,紛紛拼死抵抗。混進城的細作也難以買通将尉、盛花此後面對的唯有硬戰。
如此正面交鋒厮殺,盛花損兵折将之态亦是可稱慘重。然而軍心凝聚,盛花兵馬亢奮,此行不滅國米魯爾誓死不還,志在必勝。于是十五滿月,再以四面圍剿之勢、拔營相迫三十裡。
直近米魯爾宮城外的堡壘時,大将軍命衆人駐營此處,不得輕舉妄動——堡壘比預想更加堅實,強攻必然面臨沉重的死傷代價,此舉、是以靜觀其守衛狀态,尋找薄弱處,暫且偃息修整。
之後三日間,大将軍邊親身巡探城防,邊派盛花将士日夜輪番以歌聲、備戰聲、擂鼓聲削弱摧殘其守軍意志。觀望對面城壕上守衛更換愈發頻繁,強打精神的樣态已近忍耐極限,衆将士便知全體出動之機近在咫尺了。
大半個時辰前,中軍帳内點亮了燈燭,就沒再熄。
可歎,衆人隻知米魯爾覆滅就在這二日間,勝利在望,因而興高采烈、磨刀霍霍,不知中軍帳中主帥臨行數次祈情神意、緊張占問,仍得“否卦”——
鬼君此行,必然絕命。
帳内未燒暖爐,充斥着極西之地寒春晨間凜然刺骨的空氣,用于敬供司命神的白燭之光豎立在鋪滿紫絹黑花台布的案前、倒映于盛滿了供酒的清幽杯盞中,其光色亦顯冷冽。
女人易容齊整,作小拙樣貌,下半張臉為遮本來的獠牙,戴上了半張紫銅打制的鬼面。
有頭臉的将領亦盡數備上銅、鐵鬼面、作威懾用,唯恐對面炎靈部将識破鬼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面具。
方才銀币既落,白贲、英永、雲雯與安鎮國等人不聞“大将軍”松弛之聲,便知卦象不吉。
衆人在一帳死寂中屏息凝神,注視女人挺立盤坐的背影。
黑白雙色的長發高高束起、以玄綢成髻。為敬神,她上身隻着一件單薄的雪色淨衣,衣領遮住後頸,豎立着挺秀莊重的白,背脊正直,燭光透衣,溫黃燈色将那肩腰處幾月間瘦削下來的緊實輪廓勾勒、呈現無遺。
面前銀币光輝刺目,她目色發僵,再視卦象一眼便阖眸凝眉,眉宇正中間壓出一條縱深如劍的溝壑,寬厚的後背緩緩起伏。
白贲見“将軍”久久不語,轉目,透過帳門皮布與門框相連接處漏出的一線空縫,看見本是漫天星辰的黑色夜空,已泛起晨曦初染的水藍色。
微風吹拂,硝煙與馬匹的氣味之間,夾入一絲露水的清香。
他似有決心,“大将軍。”他說着,回望女人時已鬓角帶汗,橫刀在膝,合緊雙手拜道,“若炎靈狡詐、此戰兇險,在下、願易容作大将軍樣貌,詐以誘敵!”
行軍路上,縱然女人百般遮掩裝飾,随行身側的幾個将尉、不會看不出這是陛下。
而白贲其人再粗莽,也畢竟識得女人的武功。
雲雯見狀,意識到什麼,搶道:“大将軍!我最高!與您身形最相近、年紀尚輕未有家小!就由我來——”
“不能報國,是怪我矮咯?”英永還有閑心在側嘻嘻發笑。
“閉嘴!還是倆黃毛丫頭!”白贲呵斥道,“懂什麼!”
“依在下看,不若易容成陛下的樣貌,才更有威懾力呢。”英永這一語,好似道破天機,女人知道她說話時,正在背後直勾勾盯着自己。
聞聽身後這般争論聲,她睜眼将下颌稍擡,墨色玻片後黑瞳輕縮,鬼面具上形狀猙獰的巨口嘴唇、與三寸長的一雙獠牙流光森然。
她已盡力化作小拙樣貌,以将軍而非鬼君之“象”統領大軍,欲在象法之上尋求最後關頭的自保。
可天意似乎不打算放過她,在必勝的一戰前,依舊向這位“鬼君”遞出了死亡預告。
英永說的不錯,選一位身形相當、武藝高強的人扮作“庫拉拉娃”,灰發獠牙、代鬼君赴死,或許真是一解。
她喉頭滾了滾,啞聲說:“本将……”
忽有喜聲伴着報鈴,壓着她的聲音隔帳而發: “報!軍報!米魯爾王都西郊延春州、有維登黨起兵暴亂,延春州守亦舉兵向西鎮壓,州關僅餘四百人許!”
她瞬間将話語咬碎在牙關,立即沉聲道:“如此良機,雲雯,你帶三千人馬去,務必拿下!”
“大将軍!可方才所言……”
“軍令!叫你去你便去!”女人怒聲如雷,混響在胸,擱在膝頭的大手忽而一展,握刀之速快若閃電,案上寒刃出鞘、一片雪光橫過削過六枚銀币、将其覆在案上,她目眦欲裂、拄刀在地發狠道,“次次如此,煩透了也受夠了!本将、偏不由這天意!”
一列硬币正反翻覆,天地逆置、乾坤颠倒,“天地否”卦,轉瞬即成“地天泰”卦。
女人霍然站起,寬厚身姿遮擋一案燭光,衆人眼前景象陡暗。
白贲自然知道鬼君怒氣上頭的後果,唯恐她發起狂來不管不顧,他坐姿變作跪姿,膝行上前阻攔,将鋪地的紫紅布毯擠出數道褶皺:“天意難違,将軍三思!此行再不可帶頭可沖鋒陷陣、不顧安危!”
女人聞言豎眉,血色充目地回視白贲,經年來死亡的陰雲迫壓頂上、長久的困頓郁悶胸中,命運無理的不幸、在最後關頭也隻能徒然化作一聲憤怒低吼:“難道……!處事件件小心,唯恐行差踏錯,這既定的天意就會放過本将嗎……?!”
聽聞威嚴憤懑之聲悶滞在紫銅鬼面下,又見她怒睛爍光、瞳孔映上的毯面紫紅如跳火色,白贲隻覺此處鬼氣彌漫,實在可怖。
“戴面整裝,辰時一到,按原計攻城!大軍不耐久戰、本将欲速攜大捷歸朝,必三日内拿下它米魯爾!”
厲聲落地、滿帳沉寂的當口,隻有英永不顧場合地發出異議:“将軍,在下料想,最速也不短于五日。”
此時,懸垂門邊的帳鈴又忽而急切地連響不止。外面傳來馬蹄錘地揚沙的動靜,伴随籲聲馬嘶,響起了緊張亢奮的禀報聲:
“報——紅羽斥候驿來禀!宮中急報!”
“儲君殿下急信!斥候羽薰、請求面見大将軍!”斥候驿馬上行路長久不語,一旦激越出聲,本溫厚的嗓音嘶啞異常、更顯長途奔波的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