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水道:“我知道。”
美琴道:“是要效忠的。”作為下仆。
轎子擡進了宇智波族地,占地面積 600 坪以上,建築面積近 300 坪,門口有假山徽石,大門和長屋連在一起,像一長條的臉有一張巨口和八雙複眼,複眼是窗戶,都是内有冰片的雕刻玻璃,進了大門,一條鋪白瓷磚的大道,踩在上面冬暖夏涼,常常叮咚作響。走過大道,就是排排坐坐中長屋,裡面住着許多世代擔任門衛的老人及其子孫,過過幾排中長屋,便見到止水自己的一間東屋,有烏鴉常駐屋頂,一看過去充滿不吉,在房中抽簽許是大兇;
轎子沒有停下,拐進門廊,就是族長主屋,主屋玄關像座小型神寺廟,統稱玄關,轎子在玄關停下,幾個孩子同止水一道下車,有車夫攙扶,美琴夫人下車前,便有家仆搬了木凳過來,接美琴的右足,穩穩當當一踏,美琴被借力擡起,另一足下來,便弱柳扶風地搖曳到地面上了。
止水被請進玄關,他脫了鞋,踩到玄關溫柔的地闆上,進了主屋,一見面是個客廳,16 鋪席大小,中間一樘圍爐,美琴也隻穿白襪,快步走進圍爐旁的廚房,擺出陶瓷雕花茶具,幾個杯子圍着一個胖壺,止水縮進圍爐裡,隻見新年伊始,整房裡都裝了蓬萊裝飾:一株青松移植在幾案上,青松跟腳下幾座小石子砌的山石,也擺了幾個圓橙橙的句子,渾溜溜,甜絲絲,豔橘配松青,可見美型之一斑。
家仆端上午餐,高盤裡鋪馬尾藻、羊齒草,米和紅白碎餅,再往上堆橘子,像個喜慶的碑,正中央方一隻三頭六臂似的龍蝦,配芥末醬汁,每人一雙玉筷,配榛形筷墊,富嶽坐主座,一點頭,能開吃,他們異口同聲:“我開動了!”輕手輕腳地拿起筷子,玉面筷子在手指上都能倒映一輪月亮的光影,照的手敷了閃粉似的,熠熠生輝,輝耀寸尺,止水拈一塊龍蝦肉入口,海鮮的鮮味在嘴裡融化了,在舌頭上拿針紮,刺得口舌生津,又有蒜泥味,又有醬油味,酸中帶辣,辣中有甜,香出 10 裡鋪席,飄得瓷器都油香油膩的。
吃完飯,貴族家裡才開始汲若水,隻需要等工人送上門,都是收的其他家裡最新鮮、純淨的水,宇智波基本不用别家水,所以隻是走個過場,但不會奉還,留在族中作補助發給族裡困難的人,或是直接倒給花草。愛花草的宇智波連倒給花草也不願意,灑在院子裡作洗滌廢水。日向親切許多,拿了庶民的水就用,家主有用庶民井水洗頭的慣例,日向的一頭秀發,都要被洗的掉毛、蛻皮、斑斑點點了,絲毫不見蓬松,隻會在進食的時候滾出兩粒沙子。
吃完擦嘴,衆人閑聊,家仆捧下餐盤,奉上茶與瓜果,茶是用來漱口的,不必喝,如果是紅芭在這裡,隻會倒着喝個痛快,管他漱口不漱口的,再餓杯子都能敲碎吃了。
止水心想:也不知她在做什麼,美餐了沒有;
紅芭必然是沒有像止水這樣的美餐的,她在佛具店裡和店長面對面隔一張長幾座着,上面點着油蠟,插松柏葉,吃鲱魚籽和串串柿子,柿子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了,她很少吃甜的,這甜蜜要把她舌頭融化了,她一瞬間以為嘴裡吞了火炭,熱的發慌,齁得要死,口腔上颚都要變成個讀言情小說的女人的面皮了,羞得火急火燎,膩得尋死覓活。鲱魚籽腥,但還算香,紅芭有些嫌它爆的汁太鹹,店長說多添兩口飯就好。
下午,止水同夥伴拍羽毛毽,手裡拿着一塊砧闆,三人或多人圍在一起拍羽毛毽子,毽子跟麻雀一樣,在砧闆間飛來飛去,宇智波的婦人們穿着豔麗的振袖,腳踩高跟二番小町,一種新式的增高鞋,玩了半天,累的一身暖汗,雪花都不冷了。
族中空地搭了個能樂的舞台,柱了幾個标志柱,再搭渡廊、後台和舞台,搭完,止水人已經擠到了最前面的位置,他手忙腳亂,途中還被踩下了鞋子,他幹脆赤着白襪,反正是自己家裡,鞋拎在手中,更是灑脫不羁,頭在座位間一冒,他的活潑、開明、晴情,都被舞台上的歌伎看的一幹二淨,歌伎穿十二單衣,腰間束腰帶,頭戴太陽冠,披頭散發,眉是個八字黑豆,眼睛眯成一條長縫兒,嘴上塗最紅豔的口脂。聽族裡的老頭說:室町時代還能看見能樂裡唱楊貴妃的故事哩!
後台幾歌伎彈三味線、彈胡琴,音樂阮而鹹,時而踏破馬蹄時而悲心碎肺。美琴在樂聲和衆人的擁簇中,期待着鼬的誕生,他一定會同她和富嶽一樣,愛着宇智波的一切,包括宇智波的曆史、孤獨與瘋狂。
止水卻懷念起三代的懷抱,漸漸他沉思起來,露不出明朗的笑容,他思念三代目蒼老溫暖的氣質,喜歡别族忍者不同的長相,有的是圓臉,有的是冗長臉,有的方糖臉,不像宇智波,瓜子臉居多,一張張瓷白的小臉,豔麗豐碩,知性不足。
他其實希望這能樂能被别族人看到,被木葉的普通人看到、聽到,悠悠揚揚、嘶嘶啞啞的樂聲引起他的悟思,他突然悲從中來,知覺五髒六腑都在哀哭,他的悲傷無法表現在臉上,就表現在身體裡,他的肺阖動着,酸着,酸的肋骨一起酸,酸得心髒一起酸,肝膽刺痛着,像裡面有結石,結石把柔軟的肝膽弄裂了,裂痕帖布,膈喉應嚨。他外向的火苗熄滅了,由紅火變成了藍火,藍火也像藍水,他悲得好像自己跳崖死了,在湍急的水流中失明,屍體抛卻樂曲,流到看不見的天際了。
美琴吃驚道:“止水,你怎麼哭了?”
止水笑着流淚:“我也不知道啊。”
帶土人其實是在看能樂的人裡,他沒法和琳過年,這是族裡僵死的規定,否則半隻腳踏進土裡的族内長老會拿折扇把你打的耳聾眼瞎,身上道道腫塊。他們常說:宇智波是最強的、極端的、偉大的一族。帶土此刻也這麼覺得,他也穿深色直垂,不戴護額和防護鏡,像個大人,也像個偉人了。
但他聽了能樂,幻想大名以前的姬妾,自覺還是不如琳好,他也不是很羨慕,隻是突然也感悟:“一切易逝,我知道這世界,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他今後對族人做了什麼,造就了什麼,建立了什麼,也就順理成章,自然而然了,他的心裡從來空無一物,是個大人,也是個偉人。
帶土自覺無趣,中途離場,回家補覺。
紅芭擡頭望向空中飄雪,正月二日要開始工作,止水正月二日要和同族人去試騎馬、戴甲胄射箭,生活天差地别,乾坤颠倒,一時間,兩人都冒出咄咄逼人的不真實感,腦袋眩暈,好像他們今後的人生會一生一死,一勝一敗,複燃和燧敗,重生和不再來。
冬快去了,紅芭長個了,臉圓了,潤得跟珍珠一樣,止水養的。今年正月,止水送她的新年禮物夠她吃半年的夥食,止水說他新年第一天,就盯着宇智波的足輕,拿着賬本的、宣紙的、奏本的、點頭哈腰的、犟人好事的,盯着他們在援助本帖上寫上了紅芭的名字,她以後接收宇智波的資助,足輕都感歎這真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怪事!除了被木葉強迫的,還有人主動援助外人,他們笑容很莫名,嘴巴很嚴實,什麼都沒說,走了。
當天紅芭在看店的時候就收到了一份小米、調味料、魚、龍蝦、肥肉、果子、茶,一份份紙包裝精美絕倫,系包裝的絲線都是閃金絲光的,店長脾氣再差,眼睛也看直了,愣在原地沒動,紅芭即刻收了所有的食物,繃着肌肉一份份帶回自己的屋子裡,放在洗澡、吃水共用的水缸旁,水果放在離床頭近的石闆上,好快吃,不然壞了,就便宜了蠅蟲。
宇智波的人臉上一點笑意沒有,沒有一點光彩,新年快樂也不說,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賤民看,冷笑一聲,噴了一口酸腐的熱氣出來,幾人轉身走了,店長見人沒了,暫時沒發作,手裡已經摸了個藤條,突然一抽在她的脊梁上,她的脊梁層層疊疊,一節一節,骨節和銜接清晰可見,店長平時不見憐憫,如今安生了,氣性兒來了,一抽差點把她的一截腰給抽碎了,這節骨都要滑到胃裡去了,她說她怎麼平白無故矮了一截,店長叫她滾出去睡大街,她眯瞪瞪地睡了大街,把白雪當棉絮,成被褥,作枕頭,裹在花白的兒童凍房裡,店長咬碎了牙齒,喊:宇智波。
周圍店面的人來勸,說:就算是宇智波……
另一個人說:就算是宇智波……
最後一個人道:是啊是啊,就算是宇智波……
她睡了八九分鐘,進屋了。
開學後,水果吃完,她上課對止水說:“你們宇智波真的很不讨人喜歡啊,比我還不讨人喜歡,為什麼?”
止水撓着頭笑說:“我也不知道啊。”
她說:“其他人不喜歡你,我喜歡你。”
止水道:“好,那我也喜歡你。”
她點頭。
止水道:“鼬你也得喜歡。”
“他誰?”
“宇智波大公子,半年後出生,你估計是無法參加元服典禮了。”
“……這麼古老的元服典禮你們居然還留着。”
“沒辦法,是宇智波嘛!”
“可惡,好喜歡宇智波,好羨慕啊!”
“如果可以的話,要不要來玩?”
“什麼時候?”
“啊,長大了以後吧。”
“那是什麼時候啊。”
“對了,我今天跟你一起放學回家。”
“……行。”
二人走出學校,今天什麼也沒幹,隻有互相道喜和大掃除,兩個身影拖得長長的,如同竹節蟲的腿。
止水跟着她回了佛具店,之前他隻遠遠看過一眼,走近看,他和如來對視:臉照臉,人頭對佛頭,杏眼對柳眼,二者悠悠然對望,佛祖巋然不動,臉鑄鋼筋鐵骨,臉皮銅锵銀塑,臉股水澆人敷;止水眼波似徊徊流水,淌過佛頭眉眼,突然豎起右手手掌一拜,跟店長正對上視線。
店長無聲地說:宇智波。
止水笑道:“勞您照顧紅芭,隻是,不能欺負她。她是我的朋友。”
店長咆哮:宇智波。
止水冷冷清清轉身,側頭挪動眼珠,黑珠子轉出紅荼,一塊光斑照在他眼底:“不要欺負紅芭。”
店長嘴唇抖了兩下,沉默了。
止水撩開簾子,出店,摸了摸紅芭的頭頂,摸了摸她的臉蛋,她的臉兒頰總算沒凹一個坑了,牙外面有了脂肪,有了骨肉,她看起來像個人了,止水愛不釋手,紅芭踮起腳尖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吧唧一下,響當當的一個吻,止水湊近了紅芭看,鼻尖對着鼻尖,他天然地望着她,肚子裡似乎在沸騰黑水,紅芭匆匆茫茫用袖子遮住了整張臉,往店裡跑了。
止水在外頭揮手,敞笑:“紅芭再見!”
從此兩人更加親密,與别個不同。
冬徹底去了,轉為盛夏,鼬出生,裹在一個柔軟的包袱裡,沒有頭發,不哭,不俏,默默然,被美琴珍惜的抱在懷裡,床邊全是黃的、紅的、藍的幾何形積木,幾把精雕苦無,收藏用的,一張紅花獎狀,富嶽帶回來的護額,插了蝴蝶折紙的瓷瓶,還有壘厚的哲學書。這些東西會組成鼬,符合夫婦倆的期望。
他安靜地過分了,不見賓客,放在寝殿床之間的竹編搖籃裡,涼快、輕便,他還不如兩個瑪瑙印章重,晃晃悠悠、嬌嬌小小地擺在裝飾籃裡,像個展品。
美琴收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禮品,她雖然虛弱,但還要做主婦該做的事,正坐着裝點好自己,保證容顔秀美、華麗,腳背腰要崩得筆直,如一把鋒利的太刀,出鞘前以為是個裝飾品,出鞘後便是殺人的刀,她也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微笑裡是重重心思,能排憂遣慮,也能攪弄風雲,嘴甜心最苦。她飄渺地來到廚房煮給鼬的輔食,一陣奶香。
鼬在最安穩、幸福、愛中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