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雪停,小南折的紙蝴蝶撲閃着玉盤般的圓翅,正巧飛到半藏府邸的門衛亭屋處,栖息在花瓣狀的華燈窗上,如果原先的門衛還活着,他們便能從華燈窗向外窺探瞭望,就會看到府邸的低矮圍欄外,有數四五十人在前來求見的路上。
半藏府邸被低矮圍欄圍成一座孤島,以孤島為圓心,向外發散延伸幾十條石闆路,上鋪雕文鵝卵石,族中以前的聘用詩人常将鵝卵石海比作浮世繪的浪花,暈沫青白,蒼哀無力,浮湧千裡。如今鵝卵石海被雪海取代,埋于積雪中。
有一小隊的侍從,身着寶藍肩衣——一種顯得肩膀尤為寬的衣服,它通常需要裡面墊墊子來支撐——顯得這些侍從非常強壯,一個能抵十人。他們的首領指揮推開了圍欄上嵌的大門,大門光是推開就要四個人,四位侍從使出了肺泡裡的勁兒,把門推得牢門般翻開,他們的肺像個風箱,呼哧呼哧地喘氣,與他們肩衣帶來的魁梧形象不符。
一隊人進去,先看到的就是門衛亭屋,亭屋像一個小型的寺廟,或者是獨立的西方城堡,幾人并未注意到點足輕挨在上面的紙蝴蝶,就探路似的,從雪白的石闆路上走進了攔在路中的第一個長屋中,長屋上數盞梅花形采光窗,顯得這個冬天更加寒冷。
這一小隊先遣侍從,留下一串規矩、謹慎的腳印,過了十分鐘後,他們再從長屋或者長屋後的裡屋出來,他們甚至有可能已經看到了半藏的田壟,他們重新踩上自己之前進來時留過的腳印,拘束地返回回圍欄之外,圍欄之外已經站了三十個人,三十個人團團圍住一頂八葉廂車,這廂車也是香車,它散發着一股沉香線香,香韻醇厚清涼,使人鼻、口、舌都是一包海鹽風味,口氣清新自然。
八葉廂車整體純黑色,比雜墨黑,顔色對比度高,廂壁上有八片竹葉裝飾,竹葉裝飾是灰綠色,車垂一面竹簾,竹簾後有一個人的影子,他迷迷蒙蒙,忽閃忽閃,灰聚團狀,他動了一下,接着一隻慘白婀娜的手,擒着一柄扇子,就撩開了竹簾,虛點空氣。
周圍所有人都頓輒悟了,趕緊拉黃包車一樣拉起了香車,這隻手刹那間縮了回去,仿佛恐懼空氣污濁,整整三十多人前後清場開道,随着廂車巨大的滾輪轉動,這麼些人,連人帶車都擠進了大門中,還有幾名車童留在最後,負責直接清掃路面,處理行車痕迹,撒上溶雪的鹽。
這還隻是來觐見的半藏小姓、家臣中的一支。
小南在正屋——不亞于大名正屋的五樓高建築中等候來賓——對于閉關鎖國、并未有英國人打開國門之前的日本,這樣的五層樓建築足夠一覽衆山小,學名叫天守閣,天守閣擁有很高的地基,要高于人們恐懼的海平線很多,從這樣高的地基,人們就能看出這裡的海島一般的氣候。她并未穿正裝。和往常一樣。
從大閣間的窗戶外,沖進來凝成天柱形狀的紙片,數量衆多,視線都擠得酸滿,看不清具體某一張紙,隻記得這裡有大塊的紙狀雲,紙雲被小南吸收,不再複聽見紙張擰褶、折皺的聲音,耳邊突然安靜,安靜得能聽見積雪融化的悄聲。
小南背後有一張巨大的屏風,上面繪有花鳥魚蟲,其中占領面積最大的是一條跳躍的金槍魚,有流線型的軀體,和刀戟一樣的尾巴,帶土在離場之前,觀望着這面屏風不說話,他心裡想,如果是火之國的屏風,上面一定是高山和枯松柏,如果是宇智波的族内屏風,上面隻會有一柄團圓扇。
此刻,小南閉上雙眼,開口道:“不要緊張,紅芭。”
躲在屏風後面的紅芭,呼吸一滞,接着細聲細氣地喘氣起來,她在屏風後回:“是,小南姐。”
小南道:“待會你去看他們的文書,要仔細。”
紅芭說:“是。”
小南點頭,她本以為紅芭識字,是跟帶土學的。剛把紅芭從泥濘的窪地中撿走,她發現紅芭當時隻是個衣袂髒鄙、裙緣齒條的女孩,彌彥去世前的曉組織中,文化水平達标的人不多,也看不出紅芭認不認得字,他們便囫囵吞棗地活着,自從入侵了半藏正經内正室,殺害半藏所有族人後,小南、長門、帶土,從倉庫中翻出了許多文書字畫,上面用毛筆寫的都不是假名,而是漢文,對小南和長門這兩個自小就是孤兒的流民來說,這些字像圖畫、某種紋飾,自來也雖教育過他們三年,但也隻來得及教日常用語,繁複的書面敬語、遣詞,自來也從未教導過他們,他們仍是戰争中未開蒙的孩子。
紅芭本人肯定是不記得了,她經常作為無可無不可的後勤,留在曾經的曉的基地中,有時酣睡,有時驚厥。佩恩當中的人間道在火燒半藏宅府之後,回到曉曾經狹小、落魄的基地去接她,長門借着人間道的眼睛看着眼前的這一切,不論是他本人,還是彌彥,都曾對自己的成就沾沾自喜過,但和位比大名的半藏相比,也不算什麼,長門已經在半藏的府中見過他平生未見的華美藝術财寶,見過富貴的眼睛,就見不得粗鄙簡陋的事物了,長門情不自禁地在金錢之前背叛了他的初心——統治才是重中之重,理想不過鴻毛之輕。
紅芭被接到火燒之後的宅邸中,跟小南、長門一樣窘迫、仇富,她的眉眼之間很壓抑,也說恨不得貴人都早點死才好,不過翻看了半藏一族留下的文書、或是其他名物,她原本緊張的眉眼也變得舒展開來,她純粹地欣賞着這裡的美景,這轉變速度比其他人都快很多,紅芭總是給人一種心地莫名闊朗的感覺,仿佛她永遠隔岸觀火,對切膚之痛也缺少感覺。
小南想對她做出一番演講,也是講給自己聽,想讓他們都不懼怕這些财富,試圖說服自己,這些也是他們應得的。但紅芭不需要小南的演講,紅芭已經自己做好了調節——小南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紅芭當時其實是在回想自己曾經的教科書,她初中、高中的時候,都在教科書上看過這些古董名物的照片,這些東西,以後都會在博物館中陳列,她那時代的人,沒人見過它們正當時的樣子。
小南五味雜陳,望向一旁亂翻東西的帶土,帶土倒是有些不吃驚紅芭的心态很好,他戴着螺旋橙色面具,根本看不見臉上的表情,從帶土打趣紅芭的聲音判斷,他應該也是比較放松的——畢竟是宇智波,聞名天下的豪族,想來即便在族中不受寵愛,也肯定見過許多寶刀遺槍、縛繩铠甲、葵葉苦松吧。
小南迷茫着,旁邊的佩恩已經去問了,他謙遜地問:“不知道這些文書上寫了什麼,你們有誰知道?”
帶土指了指紅芭,說:“有些我都不認識,不過她應該知道。”
佩恩拿出一本藏書,将它遞給正坐在地上看一柄太刀的紅芭,紅芭接了這本書,書是有印花的藍色封皮,翻開來似乎是一篇古詩詞,再仔細一看是一本集文——當中收錄了作者和他人的書信往來、日子、和歌、俳句,根據作者複雜的自稱,可以看出是一個身份高貴的古代女人——紅芭正看懂了當中一句:淡竹悲慘經餘摧,奈何任風吹,身處浮世累。
她恍然大悟,說:“這是《蜻蛉日記》,是平安朝的東西了,并不是很難讀,上面是古代的假名,和現在有點區别……還算不上漢字……”她摸了摸它的紙張,紙張甚至有些碎末,她繼續急不可耐地說:“這是《源氏物語》同時間的作品……假設現在大概是江戶時代,那距離現在可有500年以上了……唔,應該是名家抄錄本吧……不可能是原本吧……”說到此處,她突然振奮起來,“天呐,現在想想,我好久沒看到書了,真是好久好久了……戰亂時代中,書也變成了奢侈品呐……”她悲傷起來,與小南、長門的悲傷并不同流,“想想曾經——”
曾經她不珍惜的時光中,她看到的都是古代文明的集大成者,難怪她在流亡途中,和諸多平民百姓體驗生活,隻覺得吃穿用度都淳樸古老,甚至是原始的,和她讀書時想象中的古代天差地别,其實是:她想象中的古代的華美文明實質,是屬于上流社會的事物,與下階層的她并無幹系而已。她翻看了幾頁《蜻蛉日記》,當中記載的都是平安朝貴族女子的衣食住行,與獨特風情,讀了幾行,她的内心就又陷入一種困境:她還是哀怨地感慨了一聲:“唉,貴族永遠是貴族,貧農永遠是貧農,任憑人怎麼折騰,普通人還是吃不飽、穿不暖,還要作為戰争的腳下灰,怎麼不是浮世呢?”紅芭喃喃着說:“也是命運使然。”她又變得麻木而死目了。
帶土一屁股坐在她身邊,給她比了一個飛鳥的手勢,手指鳥的影子投在那把太刀上,從刀鞘的花紋上就能看出這是一把精美的觀賞型太刀,帶土在紅芭身旁,格外熱情積極地說話,他用這幅樣子安慰她:“别傷心啦!以後,我讓你過好日子!無論發生什麼,殺再多的人,搶再多的東西,我都要讓你先吃上、用上……真的,以後你也會是大小姐,如同飛鳥一般,不會再過之前任人欺負的日子……我們一起享受世間時間,一起遊玩,不過你要帶鬥笠坐車輿,不然會被人看見,那是不禮貌的,大小姐都這樣;我會奮發圖強,養好你……”他語氣也有些嚴肅起來,“畢竟,如今也隻有你看過我面具下的這副毀容的樣子,也隻有你在我最弱小的時候陪同過我,不過那都會過去,紅芭。”
紅芭忍不住問:“你殺了多少人?怎麼感覺精神狀态很不好,說話都磕磕絆絆的。”
帶土又操起了歡快的語氣,中途一變再變,在低音和啞音之間來回切換:“讓我想想……我殺了好多人……數不盡的人……”
紅芭敏銳地感覺到他内心的痛苦,那是一片裂痕,隙峭,在他的語言和心裡越裂越大,帶土做了個想抱住自己頭的動作,他還是放下了,勉強顯得平靜地轉手,摸了摸紅芭的頭。
紅芭低聲說:“歇歇吧……”他估計是殺了太多人,有點應激障礙,這種應激障礙,腎上腺素高的時候察覺不到,事後想想,才會知道并後悔自己以前做過的事情,紅芭原本也有些本能抵觸,至少想嘴上提出異議,但是話到嘴邊,拐了個彎,她反而說:“政治而已,血洗是常事,你做了對的事情,我也支持你,你當然沒有做錯什麼,錯的是别人。他們原本也不是好人,他們自己心裡清楚。”她選擇了安撫帶土的情緒,這些冷血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話音落下,她聽着,強迫自己沒有任何抵觸,她心裡就平靜了,她想:除了吃飽飯以外,不要關心任何事情,順着他就好。他剛剛說要讓她過上好日子,她還是有些感動的,這些感動隻有窮過的人才知道,那是靈魂緩慢修補的膠水。
總的來說,與從小孤兒的小南、長門相比,紅芭顯得心智闊朗,與吃穿不愁、隻關心實力的帶土、斑之流相比,她就顯得總是自我泯滅、糾結佯情。高不成低不就,處處矛盾。
小南情不自禁地問道,她難得和帶土聊聊,在她眼中,帶土隻對紅芭一個人開朗活潑,對其他人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這中間的反差之大,令人咋舌和擔憂,仿佛帶土有些潛在的精神問題:“宇智波斑,紅芭的學識是來源于你嗎?”
乍一聽“斑”的名字,帶土還以為是那個老頭回光返照,直接掀棺複活了,紅芭推了推他,他才反應過來指自己,便冷聲随口答:“并不是。誰知道呢。”
小南有些驚訝,沒有呼吸的佩恩則用輪回眼盯着紅芭看,默不作聲。最後佩恩緩慢開口,仿佛紅芭是一個已經輪回了一次的異類,囑咐她:“之後若是見到什麼富貴的賓客,要謙虛,紅芭。之後我有事情拜托你。”
時間回到現在,小南在天守閣中——從正門進入,走過表參道,就能到達正廳了,就會在除了窗戶,和窗戶外透進的冬陽以外,什麼都沒擺放的正廳中見到小南,她是一名霜凍般迷人,并心如匪石的女人,千金不可轉也,她背後有一面龐大的屏風,上面有跳躍的金槍魚,乍一看簡直是一個怪物;屏風背後,紅芭穿着一件半藏夫人的舊衣裁成的合身和服,通身橘黃色,上面有水波的花紋,腰帶為深紅色,上面繡丸細櫻——一朵櫻花形狀再加一個圓形外圈。
今天早上剛起床時,紅芭才從被褥中起身,她還住在半藏的某個庭院中,帶土住隔壁,隔了一面明障子門,一紙薄,一推就開,她早上素面朝天,就有些不安,先去盥洗室洗漱,用鹽粉刷牙,再漱口,她從沒用過這麼重的牙刷,然後在兩排石墩的廁所中解手,用抽拉式水龍頭沖洗,再把一個釉面的洗浴盆擺出來,放在水龍頭下接水,這些水龍頭中的水都來自下水管道,半藏的宅邸中,任何一個房間都通有下水管,水龍頭都能出水。不像木葉的佛具店,因為沒有下水管道,隻好去井裡打水。
接了半浴桶水後,便開始用櫃子裡的無煙碳燒水,燒了半小時,中間無事,紅芭就開始整理房間,打掃衛生,她估摸着帶土還在賴床,所以就沒叫他,他經常睡得四仰八叉的。水熱了,她就脫了身上的粗布麻衣,開始洗澡,水把她尚且不夠美麗的皮泡的發腫,發雍,發垂,發惰,水從皮膚外鑽進她的身體,充盈她的細胞,紅芭享受地眯着眼睛,開始用肥皂和被稱為“湯屋之雫”的一種香料洗頭,她頭發在水中泡得舒展開來,她的頭發的每一根發絲都散發出絲絲縷縷的香氣,一塊融水的墨水一般擴散飄飖着。
洗好,她裹着屋裡原本就有的毛巾,擦着頭發出來,沒有替換的衣服,便在衣櫥裡找,沒找到合身的,就随便套了件,松松垮垮的,像衣架挂了件大衣服,是淡綠底、竹葉青紋的和服,振袖,她喜悅地穿在身上,手都不知道要怎麼擺,此時帶土突然打開了中間的門,“咔”地一聲,門被他拉到底,他沒帶面具,看上去是個陰陽臉,非常吓人,但他的笑容很燦爛:“睡醒了!睡得好高興,紅芭,你在幹嘛?”
他看了一眼紅芭的樣子,愣了一會,眼睛渙散地,又直勾勾地,然後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用腳勾着明障子門,把它硬關了一半,紅芭呆在原地,看了看自己合不住的衣領,又看了看他,他已經躲在門後了,紅芭沒有一點反應,兩人就沉默了,隻剩下風過後草木漱漱蔥茏的聲響,紅芭猶豫着開口:“你還好嗎,帶土哥?”
帶土躲在門後,伸了一隻手出來,揮了揮,聲音慌張、故作無事、熱情催促:“啊哈哈,沒什麼!沒什麼!今天應該是個好天氣,不如,我們出去逛逛吧!”
紅芭說:“你之前還說讓我少出門。”
帶土說:“說的也是,還是算了。”
紅芭說:“真的不出去嗎?”
帶土歎了口氣,說:“還是不出去了。”
紅芭說:“好吧……”
帶土說:“這才對。”他家族中的長老的女兒們,不願意當忍者的人,就模仿大名子女,不肯出門,長大了以後就做主婦,相夫教子,他輕輕“唔”了一聲,說,“最近我都沒有好好陪你,抱歉,紅芭,以後就有時間了。”
紅芭說:“你總是說以後以後的。沒事,放着我不管也沒關系。”
帶土似乎是笑道:“那可不行。我有件事情很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