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鏡中映出一張濃眉微揚、如滿天星河般的墨藍瞳仁,鼻梁高挺——這人不就是自己那英年早逝的師兄麼?
範卿洲撐着桌角的手不由自主的發顫,胸腔翻湧出一股道不明的情緒,此刻正燒得猛烈,連他自己也沒想到,自己竟還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半晌,他壓下萬千思緒,呼吸漸平,開始接受了這詭谲荒誕之事。
老天爺難不成真給了他一次重生的機會,還是叫他重生在了祁憬笙最敬重的師尊身上?
口中難以消去的苦藥味使他無比清楚自己的的确确活着,還是在别人身上活得好好的。
“你怎在此處?”範卿洲極力克制住發顫的嗓音,不敢擡頭去看他。
祁憬笙如實道:“長老交代過弟子,要弟子好好照看時序仙尊。”
“…不必了,你且出去罷。”
祁憬笙沒有強留,聽了他的話便放下藥碗,走前叮囑道:“時序仙尊,這藥得趁熱喝,不能…”
“我知。”他當即打斷了祁憬笙的話。
一聲關門響後,支撐着桌角的雙手陡然卸力,他跌坐在太師椅上,胸腔劇烈起伏,劫後餘生般大口呼吸着。
瘋狂灌入的涼氣刺痛喉管,砰砰跳動的心條聲如雷貫耳。
他終于徹底接受了自己重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實了。
可若他重生在了餘不霁身上,那真正的餘不霁去了哪?現在的自己又是死是活?如果活着,那這個時空…是出現了兩個自己?
腦袋像是要炸開似的,疼得厲害。
他将桌上的湯藥一飲而盡,苦味兒漫延,甚至在鼻腔裡都占了一席之地。
他随手抓了一件豔紅披風,動作一頓,他向來是不喜歡穿這種豔麗的衣裳的,他喜歡顔色淡雅些的。
而餘不霁恰好與他相反,餘不霁喜歡豔色衣裳,他倆還曾被人調侃戲稱“朝露梅上雪,長甯水中月”,一個是溫和内斂的梅間雪,誰都能跟他稱得上一句“故友”,一個是淡漠随性的水中月,可遠觀不可亵玩焉。
這兩位性子天差地别的人偏偏還是同門,住的又近,每天出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彼此,久而久之就會被人互相比較。
通常比較的是今日時序仙尊救了幾個人,驚秋仙尊幫了多少忙。
不過這些人并不知道的是,他倆并非傳言裡那般互看不順眼,不然餘不霁死前便不會托他照看自己的徒弟了。
當然,他倆的關系也隻是比普通朋友親近一些,因為他跟餘不霁性子不合,兩個人都不喜歡先打開話匣子,後來便慢慢疏遠了。
範卿洲還是将這乍眼的紅披風披在了身上。
他要去朝露殿一探究竟,看看“自己”是否安然無恙。
踏出卧房的那一刻,指骨不由自主的蜷縮成拳,他又看見了長甯殿外的那條格外刺眼的長甯街,他曾無數次被祁憬笙關在門外,站在此處,站到雙腿發麻,數不清多少次昏厥在此。
說是街,但其實就是個小院子,隻是後來這院子的牆被打通了,能讓外頭的人直接看見院内之景——祁憬笙給它取了個名,便是長甯街。
他目光移到院裡的銀杏樹上。
這時的樹還好好的,沒有被祁憬笙砍成一個枯木樁子。
他緩緩走到銀杏樹跟前,擡手搭在它粗糙的表皮上。
上一世祁憬笙在與他閑來對弈時問他為何不說話,他便順口提了一句這銀杏樹讓人瞧着靜心,一見它便不想多言了。
這話說完祁憬笙就走了,對弈不歡而散,第二日他一起床,就看見被砍得隻剩了個木頭樁子的銀杏樹,他也沒去質問什麼。
隻是覺得可惜,覺得是自己多嘴了,若是什麼都不說,這樹大約還能活上個千百年。
如今又瞧見了這樹,還長得如此茂盛,總算讓他心裡那點陰霾一消而散。
“醒了?”他回眸,對上一雙含笑桃花眼,這人正笑眯眯的盯着自己。
“阿泠?”他脫口而出,後反應過來自己如今是餘不霁,餘不霁可不會跟人這麼親昵。
阿泠一愣,點了點頭:“時序仙尊怎地也在這時候病了?”
他抓住重點問道:““也”?還有誰病了?”
阿泠道:“驚秋仙尊也病了,說來也巧,你倆都在赤選時病了。”
範卿洲眸光微動。
赤選是初步篩選合眼緣的弟子進外門,選完之後便是盅選,盅選則是進入外門的弟子之間互相比拼,最後赢了的那個就成了此屆弟子中唯一的内門弟子。
他上一世推拒了赤選,一來是他覺得自己年紀尚小,當人師尊實在不妥,二來是他沒時間,父親管的緊,他幾乎日日都在修煉。
唯一不修煉的時日便是在祁憬笙将他囚于朝露殿時,那是他過得最懶散的日子了。
而這次赤選便是餘不霁收了祁憬笙的日子,但這回餘不霁剛好在赤選時病了,那是不是說明現在的祁憬笙還沒被餘不霁收入門下。
所以…這一世祁憬笙是否能入魔為禍,決定權全在自己手裡?
他為保穩妥,還是朝阿泠問道:“赤選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