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廂脖子一縮,與生俱來恐見夫子先生的勁兒一下子被抖了出來,她情不自禁後撤一步,搖手道,“現在?我,我,我的字,怕是不能見人了。”
俞冠楚道,“對,就是現在。我想看看阿廂還記得多少。”
盛情難卻。
更何況是新婚第二日,柳廂思來想去也不願拂了俞冠楚的面子。讪讪一笑,從對方細瘦修長的指間接過紫毫,拽在手心,走到烏木案邊踟蹰不動,頓了頓,下定決心,咬着牙在宣紙角落風風火火甩出兩個字。
那字迹狂野不羁,桀骜不馴,恍如脫缰的野馬難以馴服,使人打眼一瞧,瞧不出到底是寫了什麼東西。
眼前一花,像極了荒煙蔓草,枯槁廢石,雜亂無章,慘不忍睹。
慘白的雲母宣上細微的珠光暗閃,那黑糊糊的幾坨印記當真是格格不入,極煞風景。
柳廂把筆放在架上,無地自容地攤攤手,“俞郎小心,字迹刺眼。”
“木,卯,廠,木,目。”
分明是“柳廂”二字,卻讓其硬生生從兩個字拆成了五個字,七拐八拐,上一個下一個,東一個西一個,好不奇異,好不可憐。
“咳咳。”
俞冠楚以袖掩面,忍俊不禁,他收起笑顔,呵氣如蘭,“阿廂,不錯,你還記得如何寫,隻是,你把它們分得太開了,這樣不好。假如它們是一群好朋友,是不是應該讓它們走得近一些?你看,這個‘柳’字是用‘木’與‘卯’組成——”
他執筆滾墨,懸起手臂在紙上重又示範一遍,言辭溫和,字字珠玑。
柳廂羞愧難當,一張臉紅得能掐出血來,她把腦袋迎上去細看。
見俞冠楚遊刃有餘的幾秒就寫出她的名字,輕松得仿佛喝了一杯茶吃了一塊點心似的,不像她,寫個字譬如上刑場,簡直是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俞冠楚寫罷,見柳廂低垂腦仁魂不守舍,忍不住拿筆柄敲了敲對方的額角,輕聲道,“再來。”
柳廂點點頭,拿過筆小心翼翼地按照俞冠楚所言又寫了一遍。
這一遍比上一遍好了許多,至少兩個字沒有變成五個字了。
隻是那字迹看起來依舊粗細不均,筆劃分布的千奇百怪,跟長了腿腳的黑蜈蚣一般在紙面上爬來爬去,悚人至極。
俞冠楚蹙眉注視柳廂手裡的筆,醍醐灌頂,下意識地去扶對方的手指,将其手指以準确的姿勢放在紫毫上,随即握住對方的手一筆一劃的循序漸進地教。
嘴裡解釋道,“阿廂,你執筆的方式不對,寫出來的字便易有誤,這書法需要注意不是拿着筆直接上,而是要運用中鋒,側鋒,偏鋒。中鋒立骨,側筆取妍。如此寫出來的字才可圓渾質感,可靈巧飄逸……除此之外,在書法界還有一句名言,‘無往不複,無垂不收’,乃逆起回收,藏鋒之理…… ”
他滔滔不絕,侃侃而談,一門心思都在認真教授寫字技法之上,渾然不覺身前之人的五指僵硬得曲伸不動,使不上勁。
待到掌心傳來一陣熾熱的觸感,俞冠楚愣了一下,恍然大悟自己正站在柳廂身後,姿勢暧昧地握着對方的手背,鼻息噴薄在其耳側,滾燙如焰。
“柳廂”兩字的最後一筆落下,俞冠楚觸電似的縮回手,喉嚨一滑,狀似無意地走遠幾步,清了清嗓子,挪移話題,“怎麼樣?阿廂,可記住了一些要領?你再寫一寫我看看罷。”
柳廂比俞冠楚的反應還誇張,她身如繃弦,整個人硬得好像燒紅了的鐵塊,輕輕一敲可以發出清脆的“哐當”聲音。
她隻覺手背上被俞冠楚握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燙,仿佛皮-肉都被火舌燒燎地蒸熟了。
“嗯”了一聲,柳廂頭也不回地拿筆在硯台上劃了一點墨,拔高衣袖,目不轉睛地寫了起來。
這一次,兩人屏息凝神,一言不發,憋得空氣都停滞不動,一間書房靜得落針可聞。
柳廂寫好兩個歪來倒去,猙獰亂爬的“柳廂”之字,轉頭看向俞冠楚。
俞冠楚走近一瞄,噎了一下,臉上的笑意藏匿不住,他坦言,“阿廂,比之前好多了,你看,能看得出你用了側鋒,雖然還很生疏,但這是小問題,熟能生巧,你多練練一定會愈來愈好。”
柳廂壓制着如鼓心跳,口幹舌燥地點首,展開笑靥,“俞郎,我會寫自己的名字了!我會寫我的名字了!俞郎,我很高興,很高興你願意教我這些。我——我還想寫你的名字,俞,冠,楚。我也想寫你為我作的那首‘柳梢子’。你教我,你教我!”
食髓知味。
柳廂喜歡與俞冠楚親密接觸,即便對方還有點不自在,她也毫不在乎。
俞冠楚見柳廂神采奕奕,臉龐紅撲撲的,頗覺可愛,心下一動,躊躇一刻,答應道,“好,阿廂求學若渴,我哪裡有理由拒絕呢?”
話音未落,柳廂便快速将紫毫蘸滿墨水,攥緊在手心,感覺到一隻溫暖的大手覆在手背上,緊緊相貼。
柳廂勾起嘴唇,眼裡噙滿狡黠微妙的笑意。
綠袖研墨,白袖教書,此情此景,何人不歎一句夫妻恩愛,蜜裡調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