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縣雖不如鳳陽縣,但早市也是車馬粼粼,人流如織,茶樓,酒館,當鋪,作坊紛紛開張,街道兩旁撐着油傘支起的面攤,茶攤,餅攤比肩而立,參差起伏的吆喝聲叫賣聲,隔着老遠 便能入耳。
“珂珂,這兒。”
齊珂剛一下樓,就聽見向玉的聲音。
他換了一件雨後青藍色的廣繡長衫,青藍色的發帶,頭頂還插了一支銀鍍金蝴蝶簪子。
他坐在客棧大堂臨街的一個桌子旁,因為男生女相,長得實在太過漂亮,不僅引起客棧中食客的注意,就連街上走過的行人,經過窗戶旁邊時都會忍不住回過頭多看他幾眼。
他面前的桌上擺着兩碗香氣四溢的羊雜碎面,上面淋着滿滿的澆頭,一大碗豆腐腦,邊上兩碟子佐料并兩個空碗。
“點給我的?”
“自然,豆腐腦你要甜口還是鹹口?”
“你個漠北人還懂這兒的美食?”
“莫将腐乳等閑嘗,一片冰心六月涼。不曰堅乎惟日白,勝他什錦佑羹湯。走一方,嘗一方,不足為怪。”
“甜口,有勞。”
“小心燙。”他挽着袖子把面前一碗淋着紅糖汁的豆腐腦擺到齊珂面前。
“你不會在裡頭下毒吧?”
“珂珂~我是那樣的人嗎?你一試便知。”
“料你不敢。小二!再上一份羊肉泡馍來,兩個油坨坨,用油紙包起來,我要外帶!”
“留着路上吃?”
向玉挽起袖子,用筷子從碗裡挑起一根面條,沿着碗壁瀝了瀝湯水,送進口中,末了,從懷裡掏出一張與長衫同色的帕子,輕輕擦拭嘴角:
“今日有何打算?”
“講究。”齊珂無語地撇了撇嘴,又想起他大晚上睡覺前還噴香的事情,雞皮疙瘩落一地,瞄了一眼他頭上的蝴蝶簪子,啧啧兩聲,從碗裡連臊子并粗面一并叉起,一口嗦進嘴裡,羊肉麻辣鮮香,不膩不膻,面條勁道可口,當真妙極,她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才道:
“昨天沒查到什麼線索,我要去一趟福縣鴿房,查一查紫刀派,但福縣距這兒有些距離,我沒帶錢,還需勞你再破費,我打包點東西路上吃。”
“珂珂,你這樣說就見外了,為美人花錢,不叫破費,叫三生有幸。”
“啊!!!”
他話音剛落,店門外傳來一聲慘叫,在外面吆喝招呼的小二被一掌打了進來,直接撞上大堂迎門的一張四座木桌,木桌應聲而裂。
小二捂着胸口,面色泛白,冷汗如注,不住地嗆咳。
店中的本地熟客看到外面作亂之人的臉,都亂了陣腳,撇下筷子,三三兩兩踉跄着跑出客棧,周邊支攤的小販仿若見了活閻羅一般,手腳哆嗦,趕急忙慌地将剛擺出去的攤子收攏,向四面逃去。
如今店中仍巋然不動的人,隻剩下齊珂向玉,還有昨天晚上那三個年輕道士中的其中一人。
“吳掌櫃,生意興隆啊!”
齊珂與那道長皆背門而坐,此時紛紛轉頭,皺眉向門外看過去。
逆光而入一個身形格外消瘦,弓腰駝背的青年男人,男人臉型狹長,髋骨極高,一雙眼窩深陷,裡頭嵌着一對陰郁的丹鳳眼,活像一隻索命的厲鬼,散發着令人膽寒的嗜血厲色。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在身後的一雙手,掌心顔色暗黃,是一層厚如松糕的老繭,手掌微屈,但是個人都能看出來,這雙手格外蒼勁有力。
“燕大俠,燕大俠,這十日的保護費我們已經悉數交了呀,您……”掌櫃雙手合十,顫着雙腿立在堂中,話還沒說完,就被提着衣領舉了起來。
“怕什麼,我又不是來收保護費的,阿雲不在嗎?你往外面看看,聘禮我都備下了,今日提親,明日過門。”
那掌櫃倏然留下兩行淚來:“燕大俠,您行行好,阿雲是我的妻子,我……啊!”
男人不耐地閉上眼睛,用力一甩右臂,掌櫃直直飛了出去,一聲悶哼,後背一下子嗑在木桌桌角上,倒地不起。
齊珂悄悄朝向玉勾了勾手指,待他不動聲色地探身,以手掩面,附在他耳邊低語道:“啧,出手比我還狠。”
“珂珂,這不是你遠容山的地盤嗎?這人如此猖獗,你不管?”
“與我何幹,雲清宮避世,我才懶得管這等雜事。”
“你倆閉嘴!”那位“燕大俠”轉頭斜着眼睛沖兩人低吼:
“乖乖坐着,今兒個爺就不找你們的麻煩。姓吳的,我告訴你,人我是要定了,你别敬酒不吃吃罰酒,你再敢不應,大婚之日,爺就将你抽筋扒皮,涮油火燒了當主菜!”
“相公!相公!燕嶺,你要做什麼!别動我家相公!”
後廚沖出來一個穿着半舊粗布黃衫的女子,手如柔荑、膚如凝脂,美目盼兮,此時素臉上兩行清淚,猶如青蓮般淡染流年。
西北地甚少出這樣如水粉一般濃濃淡淡,有着江南煙雨豐韻的女子。
真正是荊钗布裙,不掩天姿國色。
齊珂看到那個女人,眼睛微眯,閃過一絲異色。那邊向玉看見美人這幅樣子,卻是一臉心疼:“哎呀~作孽哦,欺負小娘子做什麼?”
那個叫阿雲的女子,跌跌撞撞地沖向倒在地上的吳掌櫃,一把将他圈進懷裡,纖弱的身軀擋在他身前。
“阿雲,你糊塗啊,這個臭男人懦弱無能,又愛拈花惹草,你這等姿色,别說在遠容山,就是方圓百裡,都難尋得比你容貌更好之人,你何苦跟着他過活?”
“燕大俠”看見人出來,一下子急了眼,兩個跨步走到近前,手指着吳掌櫃,面朝阿雲,噴着唾沫,滿臉憤恨。
向玉還在雙手合十,憐香惜玉,恨不得上前英雄救美,但苦于身邊還坐着另一個美人……也不好明晃晃地再去勾搭别人。
“嗯?”倒是齊珂,聽到那個男人的話,耳朵微動。
“喂!長臉怪!你長沒長眼睛,最美的在這兒呢!”她靠坐在長凳上,右腳勾過另一側的又一條凳子,踩在腳下,手端面碗,邊吃邊看眼前這出鬧劇。
“你他娘的給老子閉嘴!再多說一個字,老子撕爛你的嘴。”
“别理他,珂珂吃面。”向玉好不容易從“弱女子”身上收回眼神,把自己碗裡的羊肉全部夾給齊珂,又轉回去看地上淚流滿面的女人。
“我與相公如何,與你何幹,自從一月前你來了,日日攪得我們不得安生,你才是禍害!”阿雲眼中熱淚更甚,抱着吳掌櫃的身子微微顫抖,卻仍倔強地直視着目光如厲鬼一般的燕嶺。
“我呸,臭婆娘,你别得寸進尺了,老子看在你當年救過老子的份上對你一忍再忍,今日你人既在這兒了,不走也得跟老子走。”說罷,他直接上前,一把鉗住阿雲的胳膊,使蠻勁就要把她拉起來。
“娘子!娘子!”吳掌櫃趴在地上動彈不得,手指死死地抓住阿雲的衣袖,不肯松開半分。
“滾蛋!”燕嶺擡腳又是狠狠一踹,正中吳掌櫃手肘,吳掌櫃當即一聲慘叫,手骨錯位。
“打得好!寨主打得好!”
外頭提着八箱綁着紅色繡帶的寨中手下爆出一陣喝彩聲,更有甚者舉起手中的兵器揮舞呐喊。
“相公!燕嶺,你混蛋,放開我!”阿雲另一隻手使勁拍打着燕嶺,奈何柔筋脆骨,打在燕嶺的身上絲毫起不得作用。
“哎喲~珂珂,對不住了,我實在見不得姑娘家受苦,先出手……”向玉卷起袖子剛要起身,但被另外一個人搶先一步。
“住手!”一聲清脆的厲喝。
循聲望去,正是那位年輕道長,此時已蹙眉起身,左手搭着浮塵,右手撫上劍鞘,背着晨時淡黃色的陽光,長身玉立。
“小道士,别多管閑事,小心老子連你一起打。”
“這位女善人既不願同你走,莫要強求。”
“你懂個屁,老子是在救她出苦海,這狗男人朝秦暮楚,跟着他能有什麼好日子?!”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惡人異于己也。你所思并非他人所想,你又怎知這掌櫃是何等人?”
“屁話!老子懶得和你廢話,走!阿雲!今兒你就跟我回鸠王寨,做我的壓寨夫人。”
“我不要——”
“蒼啷——”
一聲鶴鳴,寶劍出鞘之聲。
“強人所難,是為匪盜,今日,我在此,你休想帶這位姑娘離開。”
“我看你是自尋死路,找打。”
話音剛落,兩人身形如電,糾纏在一起。
掌法與劍法相碰,空氣中隐隐有爆裂之聲。燕嶺一雙大掌如盾似槍,可攻可擋,腳打七,手打三,掌随劍鋒推轉,沉肩松膀,翻複旋風,前手虛實,後手埋伏,進退有法,變化反正。手刀為圓形,掌立向下,攪動如風,掌風似龍,盤旋而起,大有翻雲攪霧之勢。
“翻雲掌?”齊珂眼神冷冷掃過地上的女人,轉頭看向戰局,咽下口中的面條,皺眉歎道。
“倒隻學了皮毛。”向玉見有人出手,松了一口氣。
“流光七怪六十年前不是絕世了嘛?怎還會有這麼年輕的後人?”
“當年隻傳流光七怪随百毒神教一道被剿滅了,真死假死,誰人可知?”
年輕道長使一把劍身上刻有七星标志和飛龍圖案三尺長劍,劍出驚鴻,形如圓月,身法與劍法合一,快慢結合,以勢融之。劍随身走,以意領劍,快慢相間,剛柔相含。
灰色的身影爆發出強烈的劍勢,那如同星辰般閃耀的劍光,讓人眼花撩亂。一時之間,客棧中閃出數個青灰色的劍影,各占一位,相攜而成五行八卦中天玑陣的陣勢。
“武當七星劍。”向玉不知何時已挨着齊珂坐下,端着一杯清茶,輕抿一口道。
“七星劍中的天玑劍,可惜,其餘六劍不在,赫赫有名的七星劍陣隻能化其一,卻不能無窮變幻。”
“他不是燕嶺的對手。”
“怎麼,向大俠想出手相助?”
“不想。”
“你不最是憐香惜玉?方才不還想英雄救美,這才多久,就改變主意了?”
“美人危難,第一個挺身而出雪中送炭之人才會被銘記,後頭附和而上的,叫路人甲乙丙丁。我又何苦為他人做嫁衣?”
“在理~”齊珂點頭,又問道:“但你昨晚不還說要鋤強扶弱,懲惡揚善,開業第一單,去吧。”
“不去。”向玉又搖頭,理了理自己的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