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等把嘴裡還叫喚着“蓉兒,繼續跳,繼續喝!”的向玉安置入睡之後,齊珂才有小片刻的安甯。
“阿姐,要我說就該把他扔在霁華樓,帶回來做什麼?”
“房錢還要他給,不然你以為我願意?”齊珂踢了床上的人一腳,作孽!喝醉睡死了也就罷了,他醉得走路都打飄,居然還記得睡前一定要用清水擦臉擦身子,再給脖子和手腕處拍上他随身帶着的“雪中春信”,酒味混着淡甜的梅花香,真叫人惡心。
“我已經傳信去福縣鴿房,等錢一到,就把他甩了。”
“能打得過他再說吧。”
“一人難說,難不成你我二人聯手還殺不了他嗎?阿姐你當真相信他是向家人?若是向家後人,破鸠王寨雙面迷陣時又怎會犯下真假不分的錯誤?一來中原便尋你,說不準是魔教卧底呢?”
齊珂叉腰看着床上好像正做着春夢,笑得一臉蕩漾的男人,眼睛微眯:“我心中有數,時候不早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謝明還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嘴,還是沒有出聲。
齊珂回到自己的房間合衣躺下,閉目養神,回想今天發生的事情,直覺告訴她,那個君莫不是李老先生後人。
李今安為當年八傑中第六傑,以輕功冠絕江湖,年輕時飛檐走壁,日行千裡。雖說無内力也可以練就絕世輕功,但這個君莫,她手在他的腰間摸索的時候悄悄探過,内力全無,而且他的一雙玉足白淨纖細,比尋常男人的腳要小上一圈,腳底皮膚細嫩,沒有老繭,這雙腳不像是練過輕功的。
可他卻知道那句: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
當年她祖母齊晗十五歲和情郎私奔,偷跑出雲清宮,半路發現那個文弱情郎原是個隻觊觎雲清宮财勢的鳳凰男,一怒之下将人絞殺,但跑都跑了,覺得再回去有失面子,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拿着自己的三節棍開始闖蕩江湖。
可她性子直,一路雖行俠仗義,交了許多朋友卻也得罪了不少人,被仇家追殺,憑着一腔孤勇愣是殺出一條血路,跌跌撞撞藏到凡客山谷,碰到彼時也不過十四歲出頭的李今安,一個長得圓滾滾,跟個玉面娃娃一樣的大胖小子,身姿居然輕盈如飛,猶如山間翺翔的雛鷹,幾個起落就能躍出去十幾丈遠,猶如浮光掠影一般,眨眼消失不見。
齊晗藏身養傷的洞口旁是懸崖峭壁,峭壁上延伸出去幾根葉子還算蔥茏的樹枝,樹枝上搭着鳥窩,她第一次看見李今安,這小子胖胖的肚子抵着崖壁,像是壁虎一樣貼在山崖上,在往鳥窩裡投喂一大把蚯蚓。
四目相對,兩人都吓了一跳,齊晗以為是仇家追殺過來,三節棍破空甩出,吓得李今安身上的肥肉抖了三抖,慘叫一聲直直掉下懸崖,腰間口袋裡的蚯蚓像雨水一樣從空中灑落。
空谷傳響,哀轉久絕。
“我去!你不會武功啊!”齊晗這才意識到自己恐怕打錯人了,扒着洞口往下看,可是哪裡還有人影,萬丈山崖摔下去,人早就成肉泥了,她看向鳥窩裡嗷嗷待哺的雛鳥,生出了:“為了贖罪,以後我捉蚯蚓養你們”的想法。
可剛收回視線,眼前突然湊上來一張白白胖胖還有點紅撲撲的娃娃臉,她“啊!”了一聲,下意識出手,那道圓球一樣的身影嗖得閃到山洞最裡面,指着她嘴裡驚訝道:“爹說得沒錯,雀兒真能成精,翠花,你還記得我嗎?我給你喂過蚯蚓,毛毛蟲,還有老鼠呢! 你化成人形,可是報恩來了?”
“放你的狗屁!誰是翠花!”齊晗生氣,手中的三節棍甩過去,縱使李今安輕功再好,可山洞不大,他又被齊晗堵在洞角,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被揍得鼻青臉腫,甩着肉膀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翠花!你為什麼要打我?是不是生肉吃多了,血性方剛,把你養得脾氣暴躁,哇哇哇!早知道就多給你摘些果子吃了,嗚嗚嗚嗚!”
“你别哭了!”齊晗最受不了男孩哭鬧,一下子手足無措:“不是……你有病吧,我不是雀兒,是人!人啊!”
那邊坐在地上的小胖墩兒還在涕泗橫流:“我知道你是人,你修成人形了,哇哇哇!”
…………
“祖母,後來呢?”年幼的齊珂趴在外祖母膝上,聽得津津有味。
“後來呀……我又把他打了一頓,他終于相信了,即使那隻叫翠花的雀兒修成了人形,也不會使一手三節棍,更不會是大乘幻境,他終于被我揍清醒了。”
齊晗說起當年,臉上還有幾分眷戀:“傻小子,除了輕功好,跑得快,其他一概不大行,武功不會,謀略不通,不過,倒是有一顆全天下最真誠最赤誠的赤子之心,一旦交了你這個朋友,刀山火海,定不相負。”
“當年我和子堯,則問被困赤峰崖,崖上被布下劇毒,我們内力支持不了多久,唯有找到距赤峰崖三十舍之外的百花閣尋你顧爺爺拿千遂丹方能解毒,三十舍那是多遠的距離啊,不眠不休累死幾十匹駿馬都難到,是今安,冒着力竭而亡的危險,用盡平生最快的速度過去,才在七天内往返,為了不被敵人發現,他又從赤峰崖無人把守,最難登的一面将解藥送到我們的手上。”
“他到的時候,整個人已去了半條命,剛把千遂丹送過來,便倒地口噴鮮血……”齊晗說着落下淚來:“那大胖小子,明明是我們中年紀最小的,以前也是最膽小怕事的,當時我與今安結識還不算久,你子堯爺爺也隻與他見過一面,還擔心說這小子怕不是要借着去拿藥趁機跑路吧,可今安難得生氣,當時挺着圓滾滾的肚子氣指着子堯氣呼呼道:
“我李今安雖貪生,卻不畏死,爹爹說過,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今日一諾必踐,死生不負!”
…………
“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齊珂閉目喃喃,心中千頭萬緒,忽然,她機警地睜開眼,屏息凝神,屋頂細碎鈴铛聲響,她松了一口氣,拿起桌上的兩把寶劍,打開窗戶,飛身上樓。
月朗星稀,初秋深夜涼風習習,吹動屋頂上少年飄逸的發帶,發帶尾端的鳳尾鈴铛輕輕作響,聽到輕踏瓦片的聲音,他回頭:“阿姐。”
“還沒睡?”齊珂挨着他坐下。
“睡不着,阿姐去睡吧,我守夜。”
“是因為房中那個酒鬼?”齊珂笑道。
謝明低頭把玩着手上的青色劍穗,劍穗上面一塊雕刻得歪歪扭扭的玉牌,這是他九歲生日時阿姐親手給他刻的,看着像貓,但阿姐說這分明是隻龇牙咧嘴的小老虎,他屬相是虎。阿姐的手藝不好,可他卻喜歡這個生辰禮,因為這是姐姐的心意,獨屬于他的一份心意。
阿姐以前很溫柔的,不酗酒,也不喜歡寵/幸男寵,可他十歲那年,雲之恒……反正自那之後,姐姐性子就變了,暴躁易怒,成日喝酒不說,還點了許多小/倌上山,服侍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