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閣位于落霞村最西頭,前後五進大宅,荒廢多年,外面雜草叢生,沿院牆有幾株古樹,枝葉凋零,半黃的樹葉猶如翻飛的蝴蝶,在枝頭飄搖,門上寫着“百花閣”三字的牌匾腐舊,房屋破敗,窗棂半朽,閣前一片雜草地,荒草離離,随風搖曳,景象十分凄涼。
“夫人,您來這兒做什麼?荒棄這麼多年,連個人影都沒有。”車夫扛着向玉,齊珂懷中抱着謝明,左手套了一根繩子,繩子的另一端拖着君莫,車夫看了一眼把荒草地拖出一道印子,灰頭土臉的君莫,暗暗打量齊珂,這等力氣,這等折磨人的手段,這位向夫人,怕是不能惹的。
“這不是有人在嗎?”
院裡傳來隐隐藥香,一縷白煙從後院袅袅升起,仿佛聽到有孩童輕唱:“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齊珂看了一眼陰雲密布的天空,這歌謠唱得半點不應景:“走吧!”她手上抱着謝明,踢開百花閣吱呀亂叫,爬滿泥濘青苔的大門,回頭:“走啊!”
車夫慘白着一張臉站在原地,雙腿打擺子,聞言如夢初醒一般,身子止不住地顫抖:“不不不!夫人,我……我就不去了……向……向公子,給……給您。”
“怎麼了?”
“這宅子裡有鬼!您沒聽到小孩子唱歌嗎?我還要歸家,我不去我不去!”話還沒說完,百花閣裡的孩童換了一首曲子,稚嫩的童聲從院牆裡傳來:“日上三竿我獨眠,誰是神仙,我是神仙~”
“啊!”車夫魔怔似的尖叫,把向玉猛地向前一推,轉身撒腿就跑。
“喂!”齊珂來不及接他,不省人事的向玉臉朝下直直撲進荒草地裡,濺起零星的泥點子,手指微動,等齊珂湊過去,竟然聽到小腿高的荒草叢裡傳來他咂嘴的聲音,半晌迷迷糊糊道:“美人兒~美人兒該洗澡了~”
“我這是造得什麼孽!美人你個頭!”齊珂憤憤踢了他一腳,費力把人扶起來,沖着百花閣裡揚聲喊:“閣中可有人在?煩請搭把手!”
院子裡的歌聲戛然而止,過了好一會兒,門扉半開,先探出來一個肉嘟嘟的腦袋,瞧見一行人,這才把門全開,出來一個穿着深藍色衣袍圓滾滾的孩童,臉是圓的,肚子也是圓的,約莫七八歲的年紀,見到門外拖着三個大男人的齊珂,小跳步跑近,拱手一禮:“可是齊姐姐?”
“齊姐姐?你說的應該是我!你家大人呢?得先把這三個搬進去。”
“隻有我在,公子讓我在此處等您,說不出三日,必會有一位貌若天仙的姐姐過來,想不到這才一日,姐姐就來了。我來吧!”
“貌若天仙~”齊珂壓不住嘴角,看那孩子走近:“喂!小孩兒,你扛得……猛啊!”
齊珂打量這孩子身高,個頭還不到她胸口,原想還是不勞煩孩子動手,誰知那大胖小子直接從他手裡接過向玉和君莫,一肩一個穩穩扛起來,步履穩健在前面帶路,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樣:“姐姐裡面請!”
沿着抄手遊廊穿過三個月洞門,一路皆是斷垣殘壁,房屋破損不堪,有幾處屋舍房檐都破損大半,但看這布局,長廊上每隔幾步都有一扇不同形狀的花窗,有石榴形,扇形,梅花形,透過花窗,有枯了的花叢,橫斜的樹影,斷了一半的小橋,幹涸的溪澗,原本也應該是一步一景的雅緻庭院,光陰荏苒十數年,竟已是這番景象。
“小兄弟,你家公子是何人?”齊珂跟着他一路走,藥效過去,謝明隐約有蘇醒的迹象,在齊珂的懷裡開始掙紮,她緊緊抱住謝明。
“齊姐姐叫我不二吧!公子取的名字,我家公子姓燕。姐姐小心此處台階。”
“燕?你家公子真是姑蘇淮中塢燕家後人?”
“不知道。”不二搖搖頭,帶着齊珂走進第四進東廂房,難得一處屋頂沒有破損的屋子。屋子正中一個小火爐,火爐上擺着藥罐,淡淡的檀香味,聞着叫人神清氣爽。
火爐一側鋪着草席,一方薄被褥整齊地疊在草席上,不二把人放下,齊珂也小心翼翼地托着謝明的頭把人放在草席上,拉開被子搭在他的身上。
她起身,看着草席上并排躺着的三人,挑了挑眉毛:“這畫面怎麼看上去怪怪的?”
“公子帶着我收拾病故的可憐人,都是用這草席裹的。”不二認認真真地回答,坐回火爐旁:“齊姐姐要先救哪位公子?”
“自然是他!”齊珂指謝明:“被那個混蛋下了斷腸粉,不二,你可有解藥?”
不二用帕子包着藥罐,給齊珂倒了一碗濃郁的藥湯:“不難解,隻是公子不讓輕易解。”
“有何要求盡管提,隻要我能做到,還請救我弟弟性命!”她沒有接藥碗,反而起身對着不二恭敬行了一禮,不二舉着手,執拗地一定要她接下,不答反問:“姐姐不喝嗎?”
他的眼睛和他的人一樣,也是圓溜溜的,滿眼盡是無辜,齊珂看向那碗深黃色的湯藥,額上的青筋跳動,可謝明的情況再經不起奔波耽擱,眼前人是她最後的希望,齊珂深吸一口氣,耐着性子道:“不二,藥裡有天仙子,這是劇毒。你此舉何意?”
不二咧開嘴笑起來,滿是這個年紀調皮孩童的天真無邪:“公子吩咐,這世間陰陽調和,生死自有定數,神仙有言,浩瀚天地,死生相伴,有生還必有死亡,生死何道,唯抉擇而已。”
齊珂拳頭在身旁攥緊,咽了咽口水,澀聲道:“燕公子的意思是,我和阿明隻能活一個?”
“不知道。”不二仍然舉着手:“姐姐要喝嗎?”
“我喝了你一定會救嗎?”
不二搖頭:“公子留下三個錦囊,齊姐姐喝下此藥後,将錦囊中的事情做完再談生死吧。姐姐放心,天仙子裡多添了兩位藥草,能延緩毒發,公子說憑齊姐姐修為,定能在毒發前将事情完成,屆時必将斷腸粉解藥奉上。”
“好算計!”齊珂咬牙切齒:“若是完不成,不僅阿明沒救成,還将我的命也搭進去,不二,你家那位燕公子是魔教派來的奸細吧,說是救人,卻打了一手将我們一網打盡的鬼算盤!”
“齊姐姐,公子不是這樣的人,姐姐,這藥,喝與不喝全在你。”
齊珂轉頭看向謝明,對比身旁一動不動躺着的兩人,謝明在昏迷中仍能感受身上千刀淩遲般的痛苦,他的身子轉向一側蜷縮着,腳背繃直,膝蓋狠狠頂着上腹:“阿姐……阿姐快跑……”
她的心緊緊揪在一起,八歲那年,妹妹齊瑜慘死在自己她的面前,此後三年黑暗無邊,直到她十一歲,在雲策山莊救下謝明,這個在發帶上綁上小鈴铛的少年來到了她的身邊,此後相依相伴,一起度過十三年歲月。
“小屁孩兒,你知不知道,高手都忌諱暴露行蹤,你在腦袋後面綁鈴铛,和那幫暗殺别人之前還要自報家門的蠢貨有什麼區别?”
彼時坐在她腿上,任由齊珂給他紮頭發的小娃娃往她的嘴裡塞上一顆聖女果:“我綁了鈴铛,阿姐就能找到我啦,哪怕周圍黑漆漆一片,隻要我晃晃腦袋,阿姐也會知道,阿明在!”
齊珂笑着揉揉他的頭,嘴上說他傻缺,卻還是認認真真地在他的發帶上綁上兩枚珍珠大小的鳳羽鈴铛,暴露蹤迹又如何,她已入大乘幻境,江湖之上鮮有敵手,一個孩子,她能護得住!那個時候,齊珂剛過十三歲生辰。
她記得,那天,那一盤子聖女果都很甜,比往日的都要甜。
可二十三歲的她,沒能護住謝明,她深深望了眼草席上的少年,果斷從不二手裡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湯藥入口酸澀,苦透肝腸:“多久會毒發?”
“六個時辰。”不二從懷裡掏出三枚錦囊,遞給齊珂:“齊姐姐,六個時辰内,姐姐做完這三件事再來尋我,我會給謝哥哥解毒的。”
齊珂把錦囊打開第一個錦囊,裡面又是一張玄策紙,字迹是标準的行楷,筆翰如流,筆力雄健,有橫掃千軍萬馬之勢,上書五字:
坐看鄰裡事。
“就這?”齊珂不解:“什麼意思?”
“不知道。”不二去翻看君莫和向玉。
“去哪兒看?”
“不知道。”
“看多久?”
不二還是搖頭:“不知道,姐姐,粉衣哥哥内力耗損嚴重,又發着高燒,吃兩劑治風寒的藥後需好好修養幾日,切莫再随便動用内力了,這位姐姐……這是哥哥?!他身上骨頭錯位,待會兒我熬副續骨養筋的藥湯,喂下後再給他接骨。”
“你看着辦!”齊珂有些煩躁:“凡事總有目的,坐看鄰裡事,目的為何?”
“不知道。”
“你改名吧,别叫不二,叫不知!一問三不知!”眼見根本問不出什麼,齊珂丢下一句照顧好他們,轉身憤憤離開。
外面不知何時烏雲散去,空氣中是洗滌渾濁過後的青草香,齊珂往村中心走了一段路。快到卯時,有幾家的煙囪裡冒出噴香的灰白色炊煙,可是說來奇怪,有炊煙,有燭火,可條條村路,為何不見奔跑玩鬧的稚童,打漁歸來的樵夫?
“丫頭,下次我帶你去百花閣玩兒!”小時候,顧問把她抱在懷裡,齊珂津津有味地吃着他用辣椒,小炸魚還有蜈蚣串成的糖葫蘆,聽顧問道:“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落霞村可比你們雲清宮熱鬧多了,日暮西山,漫天霞光瑰麗,散學孩童趕着嘎嘎亂叫的鴨子歸家,漁夫樵夫提着魚筐背着粗枝兒一路哼哈笑罵,做好飯菜的女人們站在村頭家門口吆喝自家男人孩子麻溜滾回家去,沿路再唠些家長裡短,鄰裡閑話,與你家地處山巅與塵俗隔絕的雲清宮相比,那地方才有生活~”
“騙人!”齊珂叼了一根雜草,喝下去的藥湯漸漸發揮作用,卻不是肝腸絞痛,而是從四肢指尖蔓上來的酸麻,她調整内息,在一處農舍後的草堆上坐下休整片刻:“什麼鴨子孩童漁夫樵夫,路上連隻土狗都沒有!”
天色漸漸昏暗下來,面前的農舍裡點了燈,隔着紙糊的窗戶,紅燭搖曳,隐約能看見對面前牆上貼着的大紅喜字,床上的女人臉遮紅方巾,紅杉紅裙紅褲,紅色繡花鞋。像是感受到齊珂透過窗戶看過來的目光,新娘子緩緩轉頭,看向窗外,燭火将她的身影拉長,頭戴方巾的影子投到紅喜字上,将那個“囍”字的一半,雙喜左右開,一陰一陽,說不出的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