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杳再一次懊惱起來。
怪自己怎麼這樣不老成呢,又不是沒見過男子,也不是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了,怎麼還是改不了不敢看男子的毛病。
妙盈就從來不會這樣。
妙盈在人群裡無論男女隻挑最漂亮的人盯着看,要麼是盯得人家不好意思,要麼就是棋逢對手,遇到和她一樣充滿大膽鮮活欲望的眼神。青杳管這叫看對眼兒了。
看對眼兒的人,妙盈就把人家留下作客。
這不是青杳第一次在妙盈這裡見到男子,妙盈的詩酒唱和往往要到深夜,也經常留宿來唱和的賓客,“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妙盈如是說。
青杳曾見過一對長得一模一樣的雙生子清晨手拉着手從妙盈的禅房出來;
還曾見過一個美髯公,隻是眉間有一道紋路,看着隐有憂色;
還有一回是一個長得比戲台上的花旦還清秀的小倌人,一雙鳳目讓青杳記憶深刻,他和别人不同,出來後還抽抽搭搭哭了一會兒,還是青杳送他出去,陪他走了一裡山路,袖子都沾上了他的眼淚。
這回,就是仙鶴了。
仙鶴出來時,對着青杳綻放出一個四月春風一樣的笑容,露出編貝一般的牙齒,他的頭發虛挽一個發髻,剩下的一些就披散在肩膀,和頭發一起在晨風中徐徐飄逸的是他一身白色的袍衫,上面龍飛鳳舞地草書寫着《滕王閣序》的名句,是那樣的潇灑不羁。
青杳被他富有生命力的笑容打動了,颔首回應,望着仙鶴離去的背影微微抿了抿唇角。
送走仙鶴,妙盈開始用早飯,趁她用飯,青杳把内室的青石地面擦洗幹淨,也不知這二人怎麼洗的,一桶水竟渾似都灑在地上似的,洇得床腳都是。待妙盈吃完,點起熏香,又把山泉水架在小爐子上煮起茶後,妙盈才懶懶地說了一句:“顧青杳,讓我看看你的字。”
青杳忙從懷中将夜裡習作的大字中挑最好看的幾張遞了過去。
妙盈是青杳女學時候教調香的先生,原本隻是普通的師生之誼,在女學百十人中,青杳并不起眼,與妙盈先生也并無深交,後來青杳退了女學嫁人,就更無聯系。再後來青杳在山中采桑葉時,在玉都觀與妙盈重逢,難得的是妙盈還記得有青杳這麼一号學生。恰巧玉都觀院中有三株長得極好的桑樹,得知青杳需要補貼家用,妙盈便大方地叫青杳随便采去,隻要隔三不五日來觀裡做些砍柴挑水洗衣煮飯的雜事即可。妙盈原本也有侍女,但據說小姑娘耐不住山裡修行的寂寞,便放她們回去嫁人了,妙盈平素隻一人住在玉都觀,與青杳半師半徒、半主半仆、有一搭沒一搭地往來着。
“你這字,多少年下來還是這個老樣子,”妙盈不屑地把紙扔出去,薄薄的紙緩緩地落在案上,“古樸有餘,力道不足。”
“學生回去尋了字帖,再用心練。”
“你心性不改,再練五百年也沒用!”
青杳隻是默默地把案上的紙疊好,又收回懷裡,一聲不吭。
倒是妙盈忍不住數落:“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你還是我認識的那個顧青杳嗎?還是那個事事争先、當仁不讓的顧青杳嗎?”
青杳垂下眼,一副順從的模樣:“那個顧青杳,早在十四歲上就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