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進了戶政司衙門,也未必有人受理,是以青杳才想從親戚入手,狐假虎威一下,用官威壓一下羅家的公婆,來助自己達成目的。
可這世上,竟沒有一個青杳能靠得住的人。
明明道理還在自己這邊。
平民見官矮三分,青杳沒打過官司,心中惴惴不安;但就這麼打道回府?不甘心。
最後還是憑着那一口氣咽不下去的憤怒,孤勇上頭,提起裙子邁上了台階,悶頭往公門裡沖。
邁過第一道門檻,沒人攔着;
青杳腦子裡想着到第幾道門的時候會被衙役用廷杖給按在這青石闆的地上,想着為了斷離搭上自己一條命值得麼,想着婆母打在臉上的巴掌、公爹抽在膝窩後的拐杖……橫也是死,豎也是死,哪怕十死無生,也要撕出一條活路。
眼看着第二道門的衙役已經用警惕的目光看着自己,手中捏緊了廷杖。
“顧青杳?”
青杳被這一聲叫得停下了腳步,腦子還混沌着,衙門裡還能有人認識自己?
“顧青杳!是你不是?”
青杳回過頭,叫自己的是一個身着淺绯色官服的大人,青杳不認識他。
那個大人也看出青杳沒認出他來,拿手指在自己胸口:“我,劉子淨。”
名字熟,青杳在腦子裡像翻書似的嘩啦嘩啦搜索。
劉子淨劉子淨劉子淨……
哦!劉子淨!青杳想起來了。
“你留胡子了,我差點沒認出來。”
劉子淨用手指摸了摸自己上唇的兩撇修理得很是幹淨整潔的胡須,抿着嘴笑了。
留了胡子的劉子淨看着穩重不少,是個做官的大人樣子了。
“你在這裡高就?”
“你怎麼來這兒了?”
兩人各說各話地問對方。
青杳捏着手裡的訟狀,感覺自己的事三言兩語有些說不清楚。
劉子淨似乎看出她的為難,說自己手頭還有點公務,馬上就散值了,讓青杳到隔壁街的茶樓等自己一會兒,有什麼事坐下來詳聊。
劉子淨說的那個茶樓就是聽羽樓,上學的時候青杳常來。
聽羽樓這些年了沒怎麼變樣,隻是較當年有些冷清。一樓仍是接待散客的雅座,中間挖了一個魚池,裡面養的錦鯉還在,魚池中央升起一塊高台,此刻正有一位寬袍大袖的琴師端坐中央撫琴,彈的是一曲《空山憶故人》。
琴聲隔水傳來,青杳的思緒也就難免憶起了故人。
當年聽羽樓最負盛名的,是智通先生的效仿漢時許劭、許靖兄弟月旦評而辦的“長安月旦”,每旬第一個休沐日的未時在聽羽樓一層水榭高台準時開始,品評上月的逸聞雅事,褒貶時人的書畫文章,每期都高朋滿座,掌聲與笑聲共鳴,金句和妙語齊飛,兩三個時辰總是倏忽而過,使人意猶未盡。青杳那時總是約二三同窗,坐在雅座的外圍,有時來得遲了沒有座位,隻得倚在門框上站着聽,兩三個時辰下來,腿站麻了,手掌拍紅,卻每每乘興而來,盡興而歸。當年那水榭高台上還不像現在這樣一覽無餘,而是四周挂着輕紗幔帳,智通先生和當期邀來的客座相對而坐,頗有“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的雅集感,而智通先生永遠戴着面具向台下諸人,隻聞其聲,不見其人,有好事者問曾參與對談的嘉賓智通先生相貌何如,隻回答均說不曾見過真容。這樣一來更釣起諸君興趣,對智通先生姿容的關心和智慧談吐的仰慕分成了兩派人,時時争論不休,竟有些喧賓奪主了。
有人說智通先生是吏部的主事官員,利益攸關,因此要掩蓋真容才能暢所欲言;有人傳說智通先生是皇親國戚,不可以輕易暴露身份以免遭到刺殺;還有人傳說智通先生乃是一女子,相貌秀美絕倫是以必須遮擋,而又用女老生的本嗓開口,颠倒陰陽,以假亂真。
智通先生突然有一天缺席長安月旦,稱自己赴外遠遊,來日有緣再會。從此,聽羽樓就再不複當年盛景了。
青杳把劉子淨的名字報給了茶樓的掌櫃,掌櫃立刻派茶博士引青杳上了二樓,茶博士還說,二樓把東第二個臨街的雅間,是劉大人常包的。
嗯,劉大人,青杳暗中咂摸了一下這個稱呼,真是故人不知何處去,當年的劉子淨成了劉大人,智通先生此刻又在天地間哪裡漫步巡遊呢?
茶博士沏好茶就留青杳一個人在雅間,青杳憑欄向窗外眺望,一行六七人的五陵少年騎着高頭大馬穿街而過,各個穿着太學生統一煙雨灰色的圓領直裰長袍,足踏黑靴,很是少年英氣,想是剛從郊外踏花歸來,一個個從馬鞍上翻滾下來,就仰天大笑着步入對面胡姬招攬的酒肆,恰和李太白詩中所寫一模一樣。
青杳不由得想起劉子淨穿着那身太學煙雨灰色長袍時的模樣,他可不是銀鞍白馬度春風的一員。頭一回見面的時候,也是在這聽羽樓的一層,青杳正聽智通先生的高論聽得入神,沒留意到身邊蛄蛹過來一個少年。
當年的劉子淨和今天問了一模一樣的話:
“顧青杳?是你不是?”
青杳扭過頭看着眼前這個陌生的少年,中等身高,瘦長條的面容,相貌稱得上是清秀。
“我,劉子淨!”
青杳當時心想你劉子淨誰啊,我幹嘛非得認識你,耽誤我聽月旦評。
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茶博士推開雅間的木門,換了常服的劉大人走了進來。
青杳抽回舊日思緒,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