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戟按照校尉的安排被指給楊骎專門幫他整理書房中的書冊古籍,楊骎要帶去長安的,就由羅戟收好裝箱,并不是個多難的工作,隻要把每本書放在那個箱子裡記錄清楚,再做好防塵、防震和防雨的準備即可,難度不大,量比較大。
押送時又有專人負責,羅戟隻要同行即可,不需要太過操心路上安全的問題。隻是羅戟心裡總記着青杳囑咐的那句“不要落單,身邊要有見證”,因此跟楊骎提出能否派個書童來,兩個人一起以免有疏漏。
可楊骎說他本來就不習慣身邊有人伺候,書房更是不允許他人踏足插手,所以他向來都是親力親為,羅戟心想那倒是也便宜,自己原還去找校尉幫忙收拾别的東西,但楊骎卻又堅持把羅戟留了下來。于是羅戟就幫着楊骎一本書一本書的從書架上拿下來,一一記下書名冊數,錄成目錄,再将目錄分門别類,經史子集地歸納好,分别裝到箱子裡去;羅戟發現楊骎藏書比自己想象中還要豐富,很多書有好幾個刻本,但是他管理書又管理得很糊塗,也是趁此次遷居的機會才得以編号歸納。
羅戟就這樣前前後後忙了了近二十天,眼睛都要看花,才将将做好目錄,把書冊們歸納入箱,他粗略數了一下,光國舅爺要帶去長安的書就有近百箱之多,裝滿了十輛牛車。
期間,羅戟始終非常小心,事無巨細地向楊骎确認後才敢錄入裝箱,并且反複确認數字名目,生怕少了漏了,自己可擔不起這樣的責任。
楊骎有一天突然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的東西,倒不怕少了什麼,就怕多點什麼,那時麻煩才大呢。”
這句話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無心之語,以至于讓羅戟沒來由地出了一後背的冷汗。
羅戟陡然想起在來東都的路上,聽校尉和其他同行所講關于這位國舅爺的一些秘辛。他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是大唐開國的功臣勳貴,畫像在淩煙閣供奉,姐姐又是當朝皇後,可謂是家世煊赫,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有一個身為罪臣,被流放交趾的父親。
關于他的父親緣何被下罪流放,現在已經莫衷一是,有人說他是在儲君的押寶中站錯了隊伍,有人說他不滿于當時的爵位想更進一步為先帝所忌憚,還有人說他包庇手下作奸犯科被彈劾入罪,總之最後的結果落了個抄家流放。但他的一雙兒女卻因與結發夫人早年和離而改随母姓,免于懲罰,仍然是當朝顯赫的貴族。
但這位國舅的身份敏感也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姐姐是皇後,父親又是罪臣,任何想要為難他和他的家族的人隻要在這兩條關系上做手腳,都會令他防不勝防。羅戟深深地感到他很不容易,這也許就是他為什麼要去西域前線打仗、并且多年遠離長安的政治風暴中心,而選擇在東都洛陽一隅的地方避世的原因。
羅戟這些天來防着背鍋已經很累,但是這位國舅每天的日子都像如履薄冰一樣,那是什麼感覺?怪不得他可以練出那種外松内緊的氣質。
針對楊國舅提出來的隐患,羅戟建議将書冊裝箱前用薄如蟬翼的花紙包一層,再貼上印有國舅本人私章、易破碎的類似窗花紋樣的紙,這樣隻要有人為動手腳的痕迹便可一目了然。做完這一切,再在木箱外貼上封條,一路送去長安府中再拆封,以防途中有任何閃失。
楊國舅聽了撫掌大笑,直贊羅戟是個粗中有細的人,将來必定大有作為,便依着這法子做了。
收拾得差不多以後,這位國舅爺又突發奇想說要買點東西回長安送人,還非得拉着羅戟同去,在東都從東逛到西,再從南逛到北,東西可是沒少買,好在東都商家見這位客人雖然穿着打扮普通平常,但花錢相當大手筆,因此服務态度極為熱情,在店裡下單買了的東西都有夥計送貨上門,否則駕一輛車都裝不完。
羅戟一直覺得長安城什麼東西都買得到,但楊國舅說他家裡親戚多,親戚家裡女眷小孩也多,東西不在貴重,在乎個心意,東都城裡一些新鮮玩意兒長安未必能見到,買回去哄大家開心多好。說這話的時候,羅戟正排在香露閣等待買珍珠玉容膏的隊伍裡,前後都是女子,唯獨他和楊國舅兩個大男人,突兀地擠在紅粉堆中。排到時,羅戟就給青杳買了一盒,心裡有點打鼓,不确定她能不能喜歡。楊骎勾着羅戟的肩膀,拍着胸脯子保證說不可能不喜歡,他自己一口氣買了二十盒,掰着指頭數母親、姐姐、大侄女兒都得送到……羅戟想确實他對女人的經驗要豐富一些,這個事情聽他的大約沒錯。
臨出發前夜,楊國舅被東都當地的貴族士紳和官員邀請去宴飲,羅戟和其他幾個來幫忙的神武軍也一并被叫上了,羅戟以自己還在公幹為由推了不少灌酒,不過當天的主角也不是自己,所有的人都在灌楊國舅,而楊國舅本人也酒興正盛,來者不拒,要證明自己千杯不醉。過了戌時,校尉過來對羅戟說要帶那幾個神武軍去東都的花樓耍一耍,沒等羅戟拒絕,就給他安排得明明白白,讓他負責把酒醉的楊國舅安全送回府,不要誤了明日一早啟程,羅戟求之不得。
楊國舅酒量不行,沒喝多少就已經搖頭晃腦說話颠三倒四,但是瘾又很大,撈着個空酒壺繞着席間賓客滿場飛,最後還抄起羅戟的佩劍要給大家表演“舉杯邀明月,起舞弄清影”,後來是東道主小聲求羅戟把他給帶走。
羅戟攙着醉成一攤爛泥的楊國舅把他塞進馬車,駕車送他回府,就聽着他在車裡吐得昏天黑地,到了以後,羅戟立刻把他交給府中的下人,這才長舒一口氣,總算卸下重擔。
蹊跷的事發生在後半夜。
羅戟因為有心事一直沒睡着,正好床頭有本杜工部詩選,便點着燈拿來讀。突然聽着有人敲門,正納悶是誰,打開一看,居然是楊國舅,左手端着一壺熱茶,右手捧着棋盒,胳肢窩下夾着棋盤問羅戟會不會下棋。
楊國舅整個人看上去就跟睡了個自然醒一樣精神,剛才那五迷三道的勁兒也不知上哪裡去了,站在門口的他此刻口齒清楚,咬字清晰,根本不像是個醉酒之人。
“你裝醉!”羅戟詫異地脫口而出。
“看你這話說的,”楊國舅把熱茶往羅戟手裡一塞,“醉是真的醉了,醒也是真的醒了,我這人就是這點好。”
羅戟也說不上來這算什麼好,隻是他人已經未經邀請進了屋,自己也隻好關上門。楊國舅已經不請自來的脫鞋上榻擺好棋盤,問羅戟要黑子白子。
羅戟說自己要睡覺了,明天還得早起趕路。
楊國舅突然讪讪地問了一句能不能讓自己也在這裡湊合一宿?
當然不行。羅戟言辭拒絕。
為什麼不行?我可是國舅。
國舅也不行,誰都不行。
楊國舅突然恍然大悟說誤會了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羅戟迷糊了,那個意思是什麼意思?
楊國舅很真誠地說我真不是那個意思。
羅戟也很真誠地問你說的到底是哪個意思。
我不好龍陽之風,沒有斷袖之癖!見羅戟那副油鹽不進、密不透風、鐵闆一塊的樣子,楊國舅把話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