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青杳收拾了幾件換洗衣裳,帶着當年在女學做過的書劄去就職了。
先在曲池坊約好的車馬鋪上了車,然後就被一路拉到了曲江池的洄溯亭,下了車,已經有一個男子在等。那男子年紀三十來歲,中等身高,見青杳來了,直接問是不是翰林府上派來的女先生,見青杳說是,便接過她的書箱和包袱讓跟着他走。
說實話,青杳在曲池坊上了車以後心裡就慌慌的,因為曲池坊是長安城東南角的最後一坊,出了坊門就是城外了,心裡已經有些擔憂,這附近并沒有什麼官宦商賈人家居住,青杳原本以為是在内宅裡教小女孩們讀書習字,但是此刻心裡覺得有些不對勁起來。
男子帶着青杳一路沿着曲江池走,這裡青杳是第一次來,卻也知曲江池、樂遊原和平康坊是長安城醉眠花柳三大最有名的去處。
果然,男子在江邊一艘畫舫前停下腳步,青杳猶豫着要不要上前。
别是被人給賣到這裡做……做妓女了吧……
男子用眼神示意青杳上船,青杳其實想拔腿就跑,但是自己書箱還在人家手上,而且跑能跑出多遠去?
但是定下心來想想,劉府都是體面人,不至于對自己這樣;再想想,自己這歲數,也不是多麼出衆的姿容,賣也賣不了幾個錢,劉府真心不缺這點錢,他們家在朝中還要做人呢。
“快點兒,媽媽還在裡面等着呢。”男子催促。
青杳想通了也就鎮定下來,跟着男子上了畫舫。
這畫舫有兩層高,吃水挺深,一層是住人的房間、洗澡間、竈間等一應生活區域,穿過去走到頭,沿着樓梯上到二層,第一間就是個開闊的廳堂,和尋常人家的堂屋大小差不多,從窗戶外望出去就是曲江池的江景,此刻裡面空空蕩蕩的,恐怕夜間的宴飲就設在此處;廳堂再前面一間就是個小小的茶室,茶室連着一間卧房,便是畫舫主人、也就是男子口中“媽媽”的住處,男子把青杳帶到“媽媽”跟前,放下青杳的東西就出去了,走的時候還拉上了門。
“媽媽”讓青杳稱自己尤夫人或者尤媽媽,又問青杳怎麼稱呼。
青杳原本就不打算用真名,來的路上還在糾結,現下這樣的情況,隻能用化名,必須用化名。
青杳用了母姓,稱自己姓姚,又憶起日前找妙盈給自己占卦算前程得“無咎”二字,便決定以此為名。
姚無咎。
尤媽媽叫了一聲姚娘子,請青杳坐下詳談,青杳便應邀跪坐下來,和尤媽媽相對。
依青杳看,這尤媽媽年紀約四十如許,一張滿月似的團團臉,眼角眉梢俱是風情,離得近了,可也能看出眼周有了一些細小的紋路,她膚色本就白,香粉一敷,更是芬芳襲人,猶如盛開的牡丹。她披一件正紅色繡金絲團菊的大袖衫,梳成的高髻上斜插着一朵桃紅色的芍藥花,花瓣上還帶着新鮮的晨露,與身上那條同色的齊胸襦裙遙相呼應,真有種富貴逼人的感覺。
尤媽媽同樣也在打量青杳。聽說劉府的老夫人和少奶奶介紹來一位曾經在女學修業的娘子,算年紀,應該在二十出頭。眼前人梳一個百合髻,簪一支水仙樣式琉璃花簪,襯得一張瓜子臉小巧而精緻,妝面也素淨,淡掃兩條細眉,一雙圓圓的杏眼顯嬌憨。又見她一身绀色為底印染着大朵白色錦梅紋樣的窄袖襦裙,外加一件蛋黃色的半臂衫子,瞧着很是清爽。再觀其言行舉止,亭亭玉立,儀态端方,除了稍微年輕了點,怕壓不住那群小丫頭子,别的真是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姚娘子知道來我們這裡是做什麼嗎?”
青杳心中多少有種被坑了的感覺,但看這尤媽媽的舉止神态應該也是脂粉堆裡的一号人物,自己是要飯的,沒理由挑食,因此面上含着笑意答說劉翰林府上說有幾個小姑娘要找個教讀書識字的女先生,便薦我來了。
一般在深宅内院中養尊處優的太太、奶奶們怎麼會抛頭露面出來教館,青杳也就沒有回避自己是出來找營生的。
尤媽媽以羽扇捂口笑了:“我說這些官宦人家也真是,說話不盡不實的,恐怕叫姚娘子誤會了吧?你也看到了,我們是從南方來的,因為翰林大人在老家定了幾個瘦馬,我給一路護送上京,他們想找個人給這幾個小丫頭子教教官話和長安城裡大戶人家的規矩,姚娘子定是覺得屈才了吧?”
原來是這麼回事,青杳才明白,怪不得幾次問夏怡有什麼需要提前準備的,她都跟自己打哈哈,果真是一樁尴尬事,那些體面的大戶人家太太自然是不好明言的。對于自己這個女學半吊子的肄業生來說,教幾個小姑娘說說官話和行止的規矩倒是恰當,各取所需罷了,青杳倒不覺得屈才。
“尤媽媽說哪裡話,隻怕您覺得我不夠格。”青杳還是微笑着。
“那姚娘子會什麼呢?”
青杳就揀當年女學裡學的課程技藝說了些,強調自己善書、禮和女紅。
“會什麼樂器?”
“琴是精熟的,蕭和笛能吹幾首曲子,琵琶的基本指法都會。”
尤媽媽滿意地點了點頭。
“好叫娘子知道,我這裡培養的不是像娘子這樣舉止得體的淑女名媛,”尤媽媽頓了頓,“我帶來的這幾個姑娘,說句難聽的,未來也都是免不了要以色侍人,因此歌舞樂器的技藝是必修的,剩下書畫詩詞方面的才能就看她們個人的造化能學得幾分了,我這裡有專門教歌舞的師傅,娘子若是答應留下來,就着重培養她們言談舉止的功夫,有造化的便指點些文字書畫,實在沒那個腦子的也不必勉強,個人有個人的命和路,勉強不來的。”
盡管直白地聽到“以色侍人”還是讓青杳覺得有些戚戚,但總的來說自己的知識和技能符合尤媽媽需要的資格和條件,這又略使她心安。自己本來就是來賺錢的,雖然跟想象中的有區别,但說到底也是教書,青杳沒有什麼不樂意的。
見青杳欣然答應,尤媽媽吩咐身旁的侍女把姑娘們帶到隔壁宴飲廳來拜見先生。
喝了一盞茶的功夫,侍女引着六個小姑娘花團錦簇的擠進宴飲廳來,青杳驚了一跳,都是稚氣的臉,大的不過十一二歲,小的才七八歲,全都是小孩子。
這麼小就要賣給大戶人家玩樂,青杳的心裡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
但小姑娘們隻是對新來的女先生感到新鮮,挨個兒上前來見禮,自己報上名字和年紀,然後和身旁的夥伴說着悄悄話,不時看青杳一眼。
尤媽媽嚴厲地讓她們安靜,小姑娘們立刻神色緊張地垂手而立,頭也不敢擡。
青杳大概問了下她們認識多少字,又都學過什麼,好掌握她們的基礎,一圈問下來,發覺恐怕還是得從蒙童水平教起,好在從前教過羅戟,也不算生手。
突然想到羅戟,青杳有一瞬間的走神。
不知他最近怎麼樣,楊國舅肯不肯提攜他。
尤媽媽的話又把青杳拉了回來。
尤媽媽說這幾個小的我不擔心,你隻慢慢教去,她們能從你身上學得幾分是她們自己的造化,我這裡還有個大的,比較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