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九為劉子淨斟上茶,青杳突然被尤媽媽叫出去了。
青杳覺得留蘇九一個人控場未必是壞事,劉子淨是君子,不會唐突佳人,自己隻要結束後淺探一下雙方,便能知道聊得怎麼樣,于是也就放心留二人在船艙中對談了。
尤媽媽叫青杳也不是多大的事,單純隻是讓青杳查看一下菜色是否符合劉子淨的胃口,青杳想着接待貴客,尤媽媽無不上心,自己自然也每道菜親嘗。
可就在這時候,傳來杯盞摔地的聲音,待青杳從竈房往船艙走的時候,正好劉子淨怒氣沖沖地往外走,差點和她撞個滿懷,劉子淨伸出手要扶住青杳,青杳避嫌地側身靠在門口保持住了平衡。
尤媽媽把從房中探出小腦袋看熱鬧的小丫頭們都攆回去。
青杳靠在門邊上,看了一眼艙室中的蘇九。
她的披帛落在地上,香肩半露,鬓發也有些淩亂,正歪坐着抽泣,青杳一打眼心中大概了然發生了何事,立刻把艙門關上。
扭頭再看拂袖而去的劉子淨,他正撩袍踏着搭在畫舫和水面上的木闆往岸上走,突然轉過身子對着青杳說:“你随我來,我有話同你說!”
尤媽媽讓青杳快去,船上的事自己來處理,叮囑青杳務必要讓貴人息怒。
青杳跟着劉子淨上了岸去。
劉子淨在前面邁着大步走,青杳在後面不疾不徐地跟着,眼看着兩個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
行至洄溯亭,青杳叫住劉子淨:“大人,我不能再走遠了。”
劉子淨回頭,氣哼哼地折回亭子裡。
“你要跟我說什麼?”劉子淨的語氣硬邦邦的。
不是你把我叫出來說有話說的嗎!青杳在心中叫嚣着,但劉子淨現在好歹算自己的老闆,不能沖他發火。
“我……我就是想說謝謝大人,也謝謝悅夢夫人。但是……你也看得出來,我現在沒啥能拿得出手感謝你的,要不是靠着和府上悅夢夫人的舊交,我恐怕要餓肚子了,”青杳尬笑了笑,沒掩飾自己的窘迫,“但我也沒說不謝,就是——能不能緩些日子?”
青杳這番以退為進的話倒叫劉子淨的悶氣消了大半:“你别說這樣的話,你不欠我什麼。”
青杳接着客套:“大人客氣了,府上所托,我不敢不盡心盡力。”
劉子淨的火又上來了:“跟你說了别叫我大人大人的,咱們這樣的交情,你還管我叫大人,這不是、這不是——折我麼!”
青杳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兩個人就這麼沉默着,沉默得沒完沒了,青杳真想一走了之,但又記着尤媽媽的囑托,腹中打草稿怎麼勸這位貴人,目光移向了曲江池被微風吹皺的水面上,盛夏時節有這麼一縷從江面上吹來的微風簡直奢侈,吹落了青杳額前的幾縷碎發,青杳把它們别回耳後。
“你知道她對我做了什麼嗎?”
青杳心想你一個男的難道還能吃虧嗎,怎麼還委屈上了,但是要顧及老闆的情緒,認錯的态度一定要端正,于是立刻接話道:“孩子不懂事,你别往心裡去,回去我說她。”
劉子淨兩手叉腰,像是又生氣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然後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我真是拿你沒辦法。”
青杳很有憂老闆之憂,喜老闆之喜的夥計覺悟,扯着嘴角跟着笑了一下,看劉子淨的臉色,這事兒差不多算是過去了。她小小步往後挪了挪,決定轉身告辭。
卻沒料到劉子淨突然說:“你本不必在這裡,你就不該在這裡!這事是悅夢做得欠妥,怎麼能讓你到這種花街柳巷的地方……我已經說過她了,是我考慮不周,内宅的事情都交給她,這次讓你受委屈了。”
“這是哪裡話呢?不委屈,這兒挺好的,尤媽媽也信任我,我拿這些女孩兒都當自己的妹妹、女兒一樣教的,還望大人……不是、公子能多憐惜她們。”
“可你是顧青杳啊!”劉子淨似乎對青杳的自暴自棄感到失望和扼腕,“你、你可是顧青杳啊!”
青杳倒是看得開:“顧青杳也要吃飯啊。”
“你不覺得屈才嗎?”
“我堂堂正正憑本事養活自己。”
“那你為什麼不用真名?你還是覺得給揚州瘦馬當老師掉價吧?”劉子淨不是不會戳人痛處的。
名字的事,青杳确實有這方面的考量,也沒法辯解。劉子淨似乎也覺得自己話說得過分了,想彌補一下,但是青杳沒有給他機會。
“顧青杳這個名字承擔了我年少時太多的歡樂和痛苦,姚是我母姓,我隻希望往後的人生都能夠求一個無咎而已。所以也不光是為了出來謀生取的名字,更是今後的一個希冀。”
風大了,吹亂了青杳的頭發。
“青杳,我的心意沒變過,隻要你點頭答應,剩下的事交給我來處理,”劉子淨伸出手想幫她理理頭發,但是最終收回手,“你明白我說的話嗎?”
烏雲遮住了太陽,風嗚嗚地吹在江面上,吹得靠岸的小船左右搖擺,雨鋪天蓋地地下起來。
回憶像江風一樣嗚嗚着呼嘯後退,讓青杳猝不及防。
那是春季的一個雨天,女學的大家都放春假了,青杳在自己的寝舍裡描花樣子,外面傳來一聲說詩麗黛在南湖邊上的澄晖亭等她,南湖在女學和太學的中間,兩邊一家一半。青杳撐傘過去以後發現亭子裡站着的人是劉子淨。
此時此刻的雨如萬點針灑在曲江池的江面上,那時那刻的春雨像幕天席地的水霧一樣彌漫在南湖上,似乎要迷住誰的眼睛。
那是青杳第一次和劉子淨單獨相處。
那時的劉子淨說話颠三倒四、遮遮掩掩的,青杳聽了半天才明白是他想同時娶詩麗黛和自己。
“我可以去求祖父,祖父曾是陛下的太傅,他出面求陛下的話,肯定是未有不準的。”劉子淨想要抓住青杳的手,但是最後沒有造次,“我一定不讓你受委屈。”
他比那時沉穩多了,他現在似乎能夠從容地掌握自己在娶妻納妾上的話語權了。
十四歲的青杳吓得拔腿就跑了,淋了一身的春雨,回去誰也不敢說,連詩麗黛也不例外。
二十二歲的顧青杳不能逃避了,更何況現在的她也不想淋雨。
“您要是覺得我幹得不錯,就給我漲工錢吧。”
青杳正眼看他,目光清澈如波,帶着平靜的笃定。
劉子淨隻覺得自己的心意和少年回憶都化作了這天地間的萬點雨絲,随一池春水東逝而去了。
“對了,差點忘了,”劉子淨從袖中抽出兩張名帖一樣的東西,“智通先生雲遊回來了,本月初十再開長安月旦,你來嗎?那個,你别誤會,不光有我,還有幾個太學的同窗,悅夢說也想去,你倆可以作伴,我訂的是個雅間,坐得下。來吧?”
劉子淨把帖子遞過來,青杳好想接,好想再去聽一次智通先生的長安月旦。
“我……我怕是不得空。”青杳強裝鎮定地拒絕了。
心裡後悔得在滴血,那可是智通先生啊,那可是一票難求的長安月旦啊,青杳當年站着聽了兩年,現在有人拿着雅間的票請自己去,怎麼就拒絕了呢?怎麼能拒絕呢!
二十二歲的顧青杳再度拔腿就跑,不跑肯定抵擋不住誘惑,到底還是淋了雨。
回到畫舫上,尤媽媽見青杳淋濕,忙張羅着燒水給青杳沐浴,然後把青杳拉到一邊頗有些為難地說是蘇九授意讓自己在獻藝時把青杳支開的,結果唐突了貴人,劉大人沒說什麼吧?
青杳安慰尤媽媽說劉大人不是小心眼的人,已經沒事了。
尤媽媽阿彌陀佛地說要去寺裡上香酬神,聽到青杳問蘇九如何了,為難地歎氣一聲。
“打擊挺大的。飯也不吃,誰也不見,我怕她看不開。”
青杳點頭表示明白,說自己換了衣裳去跟她談,尤媽媽仿佛見到了救星,便全權委托給青杳,又去打發竈房做夜宵了。
青杳洗了個熱水澡,把雨裡帶回來的濕意沖走,換上藕荷色的寝裙,濕發随意地在腦後挽一個髻,路過竈房取了裝在食盒裡的夜宵,拎着回到她和蘇九同住的艙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