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九在暗中的榻上歪着,還穿着白天的衣裳,雞血紅的裹胸,大團的黃色寶相花印染在血色的六破石榴裙上,将她的纖腰襯得盈盈一握,半透明的絲質銀鼠灰的披帛撂在一邊,露出一雙玲珑的肩頭,讓人見了就生出撫一撫的心念。
青杳點上蠟燭。
蘇九往黑暗中縮了縮:“别點燈。”
青杳又把蠟燭吹滅,然後打開艙中的窗戶,灑進來一把柔霧似的月光,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帶着水汽和淡淡的腥氣。
“尤媽媽吩咐竈房做了夜宵,你陪我一起吃點吧。”
青杳從食盒中第一層中端出一盤五色小餃來,個個都隻有拇指大,餃皮分别摻了菠菜汁、玉米面、荞麥面、紫甘藍,因此白、綠、黃、黑、紅五色湊在一起如寶石一般,看着好玩兒;食盒第二層是四隻蝦肉燒麥,蝦身埋在糯米中,蝦尾翹在外面,也是小小一隻;第三層放着兩碗魚圓湯,都是南方口味,是蘇九素來愛吃的。
但此刻她卻沒什麼胃口。
忙碌一天,青杳可是餓慘了,端起碗筷便吃起來。她先喝魚圓湯,魚肉剃了刺剁碎成魚糜,然後搓成指頭大小的魚圓,起火燒水,放入魚圓,再加兩片姜去腥,快起鍋時灑蝦米紫菜少許,也可放兩片青菜,裝碗時随喜加入海鹽,湯頭鹹鮮;青杳又挾五色小餃來吃,綠的是素三鮮,紅的是羊肉餡,白的是豬肉白菜,食至此已經肚皮溜圓,吃不下黃色和黑色的了。
“一點也不吃?”青杳又問了一遍蘇九。
“你一定很想笑我吧。”蘇九哀怨地說道。
“笑你什麼?”
“笑我自作聰明、笑我先斬後奏、笑我作繭自縛、笑我自取其辱!”
“哇,你學了好多成語哎,我教得真不錯。”
蘇九氣呼呼地朝青杳扔了個枕頭。
“那位劉大人怎麼說?是不是說把我賣到平康坊去?”
“他什麼也沒說。”
“不可能!他、他……”蘇九發現自己都有點難以啟齒,“他是不是跟你說了我對他做了什麼?”
“他是想說來着,但我打了個岔,把話題岔到别處去了。”
“你肯定在心裡說我不要臉。”
“我沒有。”
“我無所謂,反正大家以後都會覺得我是個□□,劉大人也會覺得我不自重,我、我還是死了算了!”
蘇九癱在榻上,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哭聲像小貓一樣。
青杳過去坐在榻邊安撫她:“你放心,今天的事不會有人知道的,小丫頭們不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尤媽媽吓唬吓唬她們必不敢往外說,尤媽媽瘋了她才跟人嚼舌頭,除非她不想再做這一行了。我的話你放心,我根本沒處說去。”
蘇九這才止住哭聲,坐起來,兩隻眼睛哭得又紅又腫,顯見得是哭了一下午。
“那劉大人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你管他呢,你該吃吃,該喝喝。”
一提劉子淨,蘇九又委屈地帶上了哭腔:“我也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麼……他為什麼要推開我,還罵我……”
青杳趕緊抱住蘇九的肩膀,幫她輕撫後背,蘇九終于“哇”得一聲哭出來了,窗外的雨又下大了,雨淋在畫舫上刷啦啦的聲音蓋住了她的哭聲。
待蘇九釋放完,那雙妙目中再也湧不出新的眼淚,青杳忙給她倒了一杯茶,她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蘇九的妝已花,現在整張臉紅的黑的五馬六道,露出了本該屬于她這個年紀的孩子氣。
青杳安慰她:“你沒有做錯什麼,你隻是太着急想成為一個女人了。”
蘇九柳眉一蹙:“這樣不好嗎?”
青杳搖了搖頭,她也不知道答案。
“他看你的眼神兒,跟看我們的不一樣,”蘇九應是哭餓了,開始吃東西,“我不懂。”
“我和他的夫人在跟你這麼大的時候是同窗,所以那時候我們就認識,算是故人了。”
蘇九低下頭細細嚼燒麥,然後搖頭說:“不一樣。我從來沒有見到過男人看女人用那樣的眼神。”
青杳被這早熟的少女搞糊塗了:“哪樣的眼神啊?”
蘇九想了一會兒:“女人看男人的眼神。”
青杳更糊塗了:“嗯?”
蘇九用手背蹭了一下殘淚:“我說不上來。”
“那就别琢磨了。”
“可是我也想要他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這麼漂亮的少女會為了劉子淨情根深種,青杳覺得意外,金錢和地位給男人鍍上一層金身,迷惑了多少和蘇九一樣的少女,殊不知這金身是可以和人剝離的,剝去金身的男人還有幾分能入少女的眼呢,青杳表示懷疑。
吃飽喝足的蘇九洗了臉,然後和青杳躺在榻上一邊用熏籠烘頭發一邊将自己的身世絮絮道來。
蘇九說她是随母姓,她的母親蘇氏曾經是青樓紅極一時的頭牌,趕在二十五歲的時候被一個比她大将近三十歲的商人贖身,過門做了妾。蘇氏進門的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個女兒,因為這個孩子在商人所有的孩子中排行第九,于是就取名叫做九兒。但是商人的正妻兇悍得很,蘇氏也并非唯一的妾,不僅要在主母手下讨生活,還要和其他妾室争風吃醋,明争暗鬥,日子過得要比在青樓心累得多。在九兒八歲那一年,蘇氏為了給商人生一個兒子難産而亡,那個男嬰生下來後也沒活多久就死了,不就後商人亡故,九兒就被正妻發賣給人販子,做起了揚州瘦馬。
青杳知道這些女孩們的身世各有各的慘,但沒想到蘇九本是良家子,但又被賤賣了。
“所以我就改了跟我娘姓,反正我娘從小就教我她的看家本事,既然命中注定我要做這一行,那我一定要做得像樣一點!”
蘇九不服輸的語氣又讓青杳看到了平日的那個她。所以不幸的命運是會由母親傳遞向女兒嗎?想到自己幾乎也複制了母親姚氏不幸的婚姻生活,不禁有點走神。
“我十二歲的時候就可以讓男人被我一個眼神傾倒,隻要我想要的東西,隻要我開口,男人都會滿足我的要求。可是對他怎麼就不頂用呢!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蘇九還是沒過去劉子淨這個坎,“那可是我娘親傳給我的揚州十八摸啊!”
青杳可算知道蘇九對劉子淨做了什麼了,這一招不是不好用,隻是偏偏用在了劉子淨身上。
劉子淨向來視自己為坐懷不亂的柳下惠,隻為搏一個清正的官聲,蘇九确實有點失算,青杳猶豫着要不要告訴她,畢竟作為老師,自己應該提前幫她準備,既然知道劉子淨是個什麼樣的人,就該幫蘇九規避風險的。
“你說,他不吃這一套,是不是就說明他是一個正人君子?不屑歡場應酬的那一種?”蘇九的目光中帶着清澈的少女情懷,和對男子美好品質的希冀與期待。
青杳想說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那幹嘛南下買一船的揚州瘦馬?
是蘇九對劉子淨的愛情在萌芽嗎?青杳替她感到危險,愛就像毒藥一樣,女人們一代又一代地奮不顧身、飛蛾撲火一樣地去追逐,哪怕途中被荊棘割得遍體鱗傷,就隻是為了那一點點甜。
蘇九已經陷入對劉子淨的憧憬和幻想中,然後迅速對自己白天的□□行為悔恨得在床上打滾。
這種患得患失的心緒,大概就是李義山筆下的“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怅是清狂”吧。
就隻為了那一點點甜。
青杳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