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終收撥當心畫,半阙《破陣子》收尾,青杳指間的撥片已碎。
更早碎的還有案上的茶盞,此刻茶水流得案上四處都是,甚至還灑在了平康坊師傅帶來作客的秋娘的石榴裙上,青杳放下琵琶,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手忙腳亂地招呼大家快找抹布帕子。
“罷了罷了,這回就算輸給你了吧!”被弄濕石榴裙的蘇蘇姑娘一點不介意,站起身來笑着向青杳行禮。
蓮蓮姑娘和柔貞姑娘也附和,畫舫上的小姑娘們歡呼雀躍起來。尤媽媽招呼大家用些水果點心,歇一歇再耍。
今日原本是平康坊的兩位師傅帶着三位學生——蘇蘇姑娘、蓮蓮姑娘和柔貞姑娘來尤媽媽的畫舫上玩,大家都是年輕女孩兒,就生出了以樂舞會友的主意,兩位師傅和尤媽媽也有意讓女孩兒們小試牛刀地比試比試,讓大家知道天外有天,人外還有人,戒驕戒躁,不可有了一點成績就止步不前,而是要更加勉勵自己錘煉技藝。
大家拿出自己的繡品、花钗、胭脂香膏等物做彩頭來助興,又是歌又是舞,玩得不亦樂乎。
既然是樂舞之争,演奏樂器也是少不了的,蘇蘇姑娘擅彈琵琶,今天也把她珍藏的曲項琵琶帶了過來,彈了一首《漢宮秋月》,又彈了一首《十面埋伏》,兩首曲子都技巧純熟,曲畢,青杳的幾個學生紛紛笑說這還比什麼,長安城裡蘇蘇認第二,恐怕沒人敢高攀第一了吧。
不想尤媽媽卻罕見地生出了鬥志,說自己年輕時候也是一曲紅绡不知數,今日要老骥伏枥獻醜一把,說着接過琵琶,來了一曲《涼州行》。
這還是大家第一次見到尤媽媽獻藝,激動不已,果然高人一出手,便知有沒有,盡管起初指法有些生疏,但是很快就流暢起來,音符哀怨悠遠,使人聞之垂淚。
原本到這裡就算結束,該繼續下一項的交流才是,隻是平康坊的一位師傅說青杳是曾在女學中修習的,引起了三位姑娘的興趣,請青杳也彈奏一曲,讓大家聽聽,高門貴女的曲子和平康坊的秋娘有何不同。青杳說自己隻會一首琵琶曲子,連皮毛都算不上,怎麼能在大手面前獻醜呢?快别取笑我了吧。
盡管是謙辭,可是這樣推辭之語倒叫對方容易生出被輕慢之心,青杳看見尤媽媽使的眼色,覺知今日這個醜是必須獻了。
好在青杳也沒什麼包袱,隻作彈奏玩樂而已,便接過了琵琶。
其實青杳真的隻在女學裡學了一首曲子,甚至都不算完整的一曲,隻是半阙,名為《破陣子》。
那是女學第二年的春天,學宮公告邀請到一位精通樂器的老師來教授大家彈琵琶,這位老師據說長得年輕英俊,風度翩翩,而且還是長安城的世家子弟,大家都想一睹他的真容。
但是這位老師也有一個奇怪的要求,想要選他的音律課的人太多,可是授課的場所地方有限,人數要限制,他要求所有想選課的學生都要學會彈奏他所作的這首名為《破陣子》的琵琶曲,到時會有小考,隻有通過他認可的人才能跟随他學習音律。
青杳當然也想選這門課,因為音律不是普通老百姓人家能夠學得起的雅趣,所以她想利用在女學求學的機會,近水樓台地多學一點知識,至于學會了究竟能怎麼樣也沒想,反正就藝多不壓身呗。
從同窗那裡抄來曲譜,可是沒有琵琶成了青杳難以逾越的難題。說到底,家裡請得起師傅教樂器的女學生,沒必要非得學這堂音律課,隻不過湊個熱鬧看看這位相貌英俊的老師是否是浪得虛名;而真正需要學習音律的像青杳這樣的學生根本就不具備學習這門技藝應有的物質條件,這就尴尬了。
好在有詩麗黛出主意,青杳攢錢在西市的樂器行買了一把舊琵琶。
青杳是個笨人,隻會下笨功夫,誠如妙盈說的一樣,讀書反倒讀成死腦筋,想要做一件事就不管不顧地一條道走到黑,得到了琵琶和曲譜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個練,也沒有章法、不懂技巧,學會了宮商角徵羽以後就是生練。
為着一樁未必有結果的事下苦功夫,少時的顧青杳就是這麼死心眼。
那時在女學的南湖有一個名為“思慎”的亭子,亭中三面環水,青杳天不亮就起床在思慎亭中對着南湖的水面練琵琶。
終于有一天從亭子頂上跳下來一個人,奪走青杳手中的琵琶,對着青杳噼裡啪啦一通批評,說青杳彈琵琶堪比彈棉花,說擾人清夢是輕的,簡直是在謀财害命。
青杳看着這人腦子裡一團亂套,雖說女學裡的老師什麼樣的怪脾氣都有,但是在亭子頂上睡覺的,自己還是第一回見到。那時的青杳不會也不敢還嘴,隻敢在對方發完火後擡起眼來瞅瞅長什麼樣。
然後發自真心地說了一句:“你長得好漂亮啊。”
那人被青杳給氣笑了。後來回憶起這事的時候,妙盈說當時被青杳那雙像小狗一樣圓溜溜又懵然無知的眼睛給蒙騙了,妙盈最招架不住的就是青杳這雙“小狗之眼”,隻要青杳使出這招“必殺技”,妙盈一準什麼都答應。
本來妙盈每天早晨在思慎亭頂上打坐吸收天地之精華,改成了點撥青杳彈琵琶,妙盈雖然不顯山不露水,但是青杳能感受到她曾師從名家,有她的指點,青杳很快從彈棉花的水平進步到彈琵琶的水準。
在終于練會那曲《破陣子》後,青杳就報名參加那位老師的小考,可惜據說那位老師臨時有事,這門課随即取消了。
得知此事後,妙盈說那位“跳票”的老師是長安城出了名的浪子,說他能來女學任教自己從來沒信過。恐怕隻有顧青杳當了真,起早貪黑地練琵琶,一首曲子撥了上千遍,最後到底是一場空。
青杳倒沒想那麼功利,雖然沒上成音律課,但是學會彈琵琶這件事本身,就挺不錯。
妙盈無奈,對着青杳說:“你這個人我看很死心眼,但你這樣的性格,大約能學成點什麼,不如你來跟我學調香吧。”
正好音律課取消了,青杳就選了妙盈的調香課,與妙盈的師生情誼也就自那時結下,現下想來,青杳還是覺得自己賺了。
《破陣子》是一首入陣樂,音律峥嵘,妙盈從前就說青杳彈奏得太“軟”,沒有氣勢,然後又感慨青杳就是個軟性子的人,恐怕這輩子也彈不出《破陣子》的铿锵之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