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今日恰恰與往日不同。
其實自前日遇襲那件事來,青杳的心就頗不甯靜。
休養了幾日後再去醫館複診,張娘子說青杳已無大礙,耳鳴的情況吃了幾服藥後已經恢複如常,沒有留下任何後遺症。但青杳心裡明白還是有些東西被改變了——盡管知道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但是洗澡的時間變長了、回想起那日的情形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對身體厭惡的情緒、被撕破的衣服雖然已經趁七月半的時候燒掉,但青杳不想再穿坦領的襦裙,甚至不想再穿好看的衣裳了,每天用男裝密不透風地裹着身體、還有沒完沒了的噩夢、整個人在白天也會突然地精神恍惚……
青杳以考試臨近為由拒絕了羅戟的邀約見面,并且已打定主意不告訴他自己遇襲的這件事。可她不喜歡對羅戟有所隐瞞,青杳向來是事無不可對人言的,尤其是對羅戟。但這次的事要解釋起來太複雜,況且羅戟知道又能怎麼辦呢?隻是平添他的煩惱罷了,由是青杳就更加痛恨不得不讓自己向羅戟隐瞞的劉子淨和夏怡夫婦。
“你這副表情讓人看了就想欺負你。”
夏怡這句玩笑話,青杳現在回想起來,就是一陣惡寒。越想越生氣,越想越後怕,夏怡可以輕描淡寫地說出這樣的話,說明在她的心裡,早就籌謀着要對青杳做下腌臜的髒事了,青杳隻恨自己這麼多年以來都識人不明,甚至是主動自投羅網,把自己陷入現在這樣一個進退兩難,舉步維艱的尴尬境地。
劉子淨說當年《樂遊原賦》删去自己“維山生”的署名就是她的主意,那再往前捯,接近詩麗黛是不是她早有預謀?利用詩麗黛接近劉子淨是不是她計劃的一部分?發現詩麗黛想撮合自己和劉子淨,于是拿掉署名是不是她離間三人的手段?以至于,詩麗黛難産而死的背後,有沒有她的手筆?
青杳不敢再往深裡想了。
自己和詩麗黛,一開始就在她夏怡的算計之中。
一直在被算計的青杳,卻還覺得自己承了他們夫婦兩個的情,要自己感恩戴德,甚至以身報恩,夏怡和劉子淨,真真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青杳意識到留在這艘畫舫上,繼續兼着這個女先生的職銜已然無比尴尬,這些日子以來都在考慮要不要主動請辭。可是自己又沒做錯什麼,怎麼想怎麼不甘心。
當然還有個現實的原因,那就是看在錢的份上。
母親姚氏再嫁掏空了青杳的全部積蓄,青杳目前的生計全指着這份營生的月錢來維持了。可是繼續留下來,還不知道這兩夫婦還要對自己做出些什麼事來。原本隻想利用故人之誼過渡一下,到半年教期結束,有個好履曆,拿一封劉府的薦信再尋新的西席機會,現在滿打滿算隻幹了三個月,半路走了下家難尋,這算是怎麼回事。
青杳心中一團亂麻,越想越沒有頭緒,怒氣卻點點累積越來越深,指間撥片的力道也一分勝似一分。
這半阙青杳撥彈過上千遍的《破陣子》從未像此時此刻一般回應自己當下的心境。青杳心中已經奔騰出千軍萬馬,呼嘯着從指尖流出,通過撥片,穿過琴弦,将騰騰的殺氣揮灑在并不在此間的劉子淨和夏怡夫婦。
青杳恨自己識人不明;
青杳恨自己仰人鼻息;
青杳恨自己百無一用;
青杳恨自己沒有一走了之的底氣;
到最後,青杳已經分不清自己恨的是他們對自己的算計,還是自己的軟弱無能了。
第一隻茶盞破碎的時候,青杳甚至沒有留意到。
直到“啪”“啪”“啪”接連震碎三隻茶盞,艙中女孩們此起彼伏爆發出驚呼的時候,青杳才意識到自己心中的情緒已經令自己不由自主地失态了。
撥片碎裂,一曲終了,四弦一聲如裂帛,餘韻蕩在曲江池的水面上。
好在平康坊的兩位師傅和來做客的幾位姑娘都沒有計較青杳究竟因為胸中何事而在琵琶曲中怒起波瀾,蘇蘇姑娘更是握着青杳的手交流切磋指法,正在賓主盡歡的一片歡聲笑語中,進來一個侍僮模樣的少年,說對面畫舫中想請剛才彈《破陣子》曲的娘子過去叙話。
青杳對着尤媽媽微微搖了搖頭。
作為此間畫舫的主人,尤媽媽得體地回說船上的都是内宅中的私樂班子,不見外客,請多包涵。
侍僮行禮回去了,不多時,又來了一位相貌老成持重、管事模樣的中年人。
這位管事郎君道:“我家大人聞聽娘子彈半阙《破陣子》曲,又聽說娘子曾于女學修習,煩請過船相叙一番。”
聽到“女學”,青杳不由得生出了好奇之心。
“你家大人是何人?與女學有何瓜葛?”
“我家大人是從前女學的學監大人,這首《破陣子》曲正是他所作,原譜早已遺失,再聞此曲,感慨萬千,着小人務必邀故人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