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婵接過這個比書冊小一點的木盒,打開盒蓋,盒中裝的是一疊手掌大小的花箋紙,紙上繪着蘇婵的小像,有的在彈琴、有的在跳舞、有的在逗貓……。
蘇婵喜出望外:“這些畫得都是我嗎?”
青杳點頭:“畫了一套十二張,每張的衣飾妝容、背景布設和舉止行為都不同,分了四季十二個月。你留個紀念吧,或者哪天遇到那個你想要托付真心的人,就送給他一張。”
蘇婵紅了眼圈:“老師,謝謝你。”
“本來想給你們每個人畫一套的,但是沒時間了,就先緊着你來吧,畢竟你也算是我的真傳大弟子呢。”
蘇婵收好這套小像,忙忙地去衣箱裡捧出一條血紅的石榴裙來送給青杳。
“老師,這是我才新做的十二破的石榴裙,你留着它,咱們一定還會再見面的。”
青杳收下了,卻沒有告訴蘇婵自己遇襲後就染了心病,出入皆是男裝胡服,這麼漂亮的裙子,也不知何日才能上身了。
青杳給蘇婵留了靈都觀的地址,安慰她不會見不到面的。
下船的那日正好是立秋,青杳拎着自己的書箱,帶着來時的那兩身換洗衣裳,孑然一身地來,孑然一身地走了。
雖然名義上入了秋,但長安的秋老虎來勢兇猛,暑熱不減,且一滴雨也降不下來,整個長安城就像一個巨大的蒸籠,将青杳悶在裡面,喘不上氣,整個人凝滞住了。
姚氏的嫁期也接踵而至了,過門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初六。
青杳一早就動身出發,姚氏仍是在姨丈和姨母家的小跨院中備嫁,青杳輕車熟路地踏進院中,卻被幾個面生的媳婦婆子給攔下了。
“攔我做什麼?我來找我娘。”
當先一個媳婦說:“你不能進來。”
青杳面色不善。
一個婆子上前來賠笑道:“顧娘子,你是未亡人,今日畢竟是姚娘子大喜的日子,為了以後她夫婦二人能夠和和美美的,您就委屈一點吧?”
因為是寡婦,連母親再嫁的婚禮都不能參與,竟是這樣的世道。
青杳也懶得置氣,隻問:“是她不讓我進去,還是你不讓我進去?”
那婆子沒等回答,隻見上了一半妝面的姚氏從屋内走出來,喊了一聲:“青杳!”
隔着幾步的距離,青杳看母親姚氏,竟覺得她竟這樣陌生。
姚氏還不滿四十歲,皮膚白皙,身段風騷,上了妝,仍是徐娘半老風姿未減,這是青杳第一次以女人審視女人的目光看母親,覺得她還這樣年輕,這樣漂亮,确實值得一個幸福的下半生,迷信的東西,甯可信其有,青杳若想見姚氏,不在這一天。
可是沒等青杳扭頭離開,姚氏就一把抓住青杳的手腕,把她拉進了屋裡。
既然新婦都不在意這些,那些婆子媳婦們也就閉口不言了。
鏡中的姚氏不似初嫁女子那樣羞澀任人打扮,而是發号指令,全程控場。
“胭脂打得太厚了,兩坨紅跟個老妖精似的。”
“天熱,再給我鼻子這裡敷點粉。”
“龍鳳镯放哪去了?給我戴上,我不嫌沉!”
“青杳,别愣着,來給娘簪花。”
青杳望着妝台上一套三對金簪钗環步搖的頭面發呆了許久,姚氏看出她情緒低落,便把那些媳婦婆子們都支出去,屋中隻留下娘倆說些體己話。
“到底還是讓老杜出了一回血,給你娘我置辦了一套頭面,看看,怎麼樣?還可以吧?”
姚氏臉上的喜色藏不住。
青杳不确定的是母親是為了嫁人開心,還是為了嫁的是老杜這個人開心。
不過原因也不重要吧,母親開心的結果最重要。
“你來給娘簪上吧。”
青杳猶豫着不敢上手:“給新娘子簪花的得是上有父母,下有子女,夫妻恩愛,兄弟姊妹和睦的‘全乎人’才行,不然不吉利。”
說完,青杳才意識到,自己離這個四角齊全的“全乎人”差得很遠。
“娘不講究這個,娘就想讓你沾沾喜氣,也好早日把自己嫁出去,娘這輩子就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了!”
青杳的眼淚掉下來兩顆。
姚氏握住青杳的手:“你嫁人那會兒,娘和你爹剛剛和離,手裡也不寬裕,所以沒給你置辦什麼像樣的嫁妝,搞得你手頭連個金的銀的也沒有……”
姚氏說着要掉下淚來,被青杳趕緊把話題給岔開,把眼淚又堵回去了。
青杳仔細替姚氏把金钗簪入發髻,姚氏抓過青杳的手用自己的手握住。
“等你嫁人的時候,娘的這些金的銀的都留給你。你不要着急,擦亮眼睛,這回選一個像樣的郎君,娘在老杜的茶鋪子也好好經營兩年,到時給你添一份厚厚的妝奁,風風光光再嫁一回!”
“娘,你大喜的日子,就别操心我了。”
“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隻要我不進棺材一天,我總是要操心你的。别看娘這回是二嫁,可比嫁你爹那回風光體面得多了,你也不要受前面那個短命鬼的影響,别忘了,歸元寺的大師說過,你是必得貴婿的人。人生就是前頭坎坷,後頭就順了,記住娘的話,錯不了。”
婚禮自黃昏而始,一直要熱鬧到深夜,青杳将母親送嫁到老杜的茶鋪子,讨了一杯喜酒喝,抓了幾顆喜糖後就早早離席了。
青杳有一種非常輕松、又非常沉重的感覺。
父親母親都有了自己新的家庭,丈夫早逝、與婆家也斷絕往來,自己沒有孩子,良師妙盈不知在何方遠遊,摯友詩麗黛早已香消玉殒……
顧青杳感到無比自由,也無比孤清。
折騰一場,最後什麼都沒有剩下,心枯槁如死灰。
回到靈都觀的青杳躺在席榻上一動都不想動彈。
不想努力了,愛咋咋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