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雨下了一整夜,天亮後就已經是秋高氣爽的大晴天了。
暑熱已散,山中靈都觀涼意森森,一清早,青杳就收到了一封信。
除了妙盈和蘇婵,沒人知道自己現下住在這裡,這封信沒有落款,隻在信封上寫着“顧先生收”幾字,筆迹很陌生,而且青杳也想不起誰會稱呼自己“顧先生”。
羅戟幫青杳把水缸挑滿,盡管萬分不舍,但還是得準備告辭下山,畢竟世俗中還有差使在,還沒有分别就已經開始想念了。
青杳像一隻兔子一樣帶着秋天的晨風竄過來,捧着羅戟的臉左右各親了一下,她的頭發上還沾着朝露,無比清新的氣息讓羅戟真想把她揣進荷包走到哪裡帶到哪裡,念及此,不由得想到昨夜的缱绻,面上一熱,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二郎,你真是我的福星!你猜怎麼着,慎勤伯府上想請我過去給他家的大姑娘當閨塾師!”
她的眼睛晶晶亮亮,比初晨的朝露還要耀眼。
都不用羅戟開口問,她就主動叽叽喳喳說原來是妙盈的引薦,繼而又擔心起自己從未在勳貴世家走動,不知見了面人家會問些什麼問題,自己若是答不上來怎麼辦;但立刻自我開解說總要試工幾個月,憑她的人才肯定沒問題;然後又叨咕也不知這位伯府的大姑娘好不好相處,若是個難纏鬼可就頭痛了……
羅戟喜歡看她走來走去自言自語碎碎念的樣子,真想這一刻無限延長,就此兩人這樣攜手老去。
羅戟實在不想走,最後還是青杳像趕雞出窩一樣把他給“轟”下山去,下山路上一步三停回頭望,約定下次見面的時間、約定慎勤伯府的事有了定論給自己去個信兒、恨不得把餘生大小事都一并約定下來。
心像是有了歸處。
回到長安城中,羅戟第一件事是上道政坊楊骎的府上複命,竟沒料到中秋夜的一場雨使僵持數日的太學筆墨舞弊案發生了大轉機。
羅戟被引到書房的時候,楊骎正在一張張看女子的畫像,但似乎每一張都不甚滿意。
“大人還在找之前那位瑤娘嗎?”羅戟明知不該多嘴,卻仍忍不住好奇一問。
楊骎沒有擡頭,隻是随手把畫像收攏在一起放一邊:“不是姚娘,這些……唉,是别的事。”
“瑤娘找到了?”羅戟打心眼裡為楊骎高興。
楊骎擡起頭,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姚娘?唉,怎麼說呢,找到了又沒有找到,古怪得很,約摸是個玉兔精,‘咻’的一下不知道現在跑到哪裡去了。”
這話羅戟也不知該怎麼接,隻好從袖中拿出一份名單雙手呈給楊骎。
“都按大人吩咐的,在太學門口讨公道的和在平康坊宴飲慶祝的人員名單都統計在冊了,恭呈大人總覽。”
楊骎接過名單,一揮袖子說别整那麼多虛禮,然後一目十行地掃了一眼名單,心中大約有了數,招呼羅戟自己找地方坐,然後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昨晚下大雨的時候你在哪裡?”
羅戟被問得愣了一下。
難道要實話實說自己在最重要的人身邊度過了最重要的一夜?
最後羅戟選擇采用青杳的迂回話術,回答道:“在親戚家,一起過節。”
楊骎又另起了一個話頭,問了一句:“聽說了麼?”
羅戟覺得自己的腦子有點跟不上他思維跳躍的速度,隻得順着問:“聽說什麼?”
豈料楊骎再次換了話題:“如果讓你再考一回太學,你樂意麼?”
羅戟被他毫無邏輯章法的問題問得暈頭轉向,也來不及分析揣摩他提問的意圖,隻好實話實說:“要是筆墨沒有問題的話,我願意啊。”
楊骎的表情讓羅戟讀不透,他有時清澈的像一汪見底的山泉,有時又像千尺的深潭,尤其在他喜怒不形于色的時候,那種近在咫尺卻拒人千裡之外的疏離感,讓羅戟感覺很熟悉。
寒暄了兩句,見楊骎有别的事要忙,羅戟主動告辭,出了楊府大門,羅戟恨不得立刻回到靈都觀問問青杳這三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到底是什麼意思?大人物說話總說一半,不講透,羅戟感到苦惱。但青杳肯定一點就透,她要是時時都能在自己身邊就好了。
可是在太學放榜之前,羅戟還得在大理寺日日應卯,一想到下一次見到青杳得是十日後休沐,那豈不是相當于一千年那麼久?羅戟耷拉着腦袋走在長安城的街道上,迎面走來一個挺着大肚子的孕婦,她看起來已經幾近臨盆,步履緩慢,身旁陪伴攙扶的是她的母親或是婆母,羅戟連忙閃身給人家讓道。
突然,腦子像遭了晴空霹靂。
青杳,他的青杳,他昨天晚上對青杳做的事情……
青杳,孕婦,孩子。
羅戟立在路當中,一時愣住了。
楊骎盼望着的那場瓢潑大雨,終于在中秋節降臨長安城,下了整整一夜。
所有試卷八月初十封存後送往務本坊的國子監準備謄錄閱卷,随即就趕上中秋節休沐。
楊骎什麼都沒有做,隻是“無意間”查到此前國子監上報修繕屋頂的預算被那邊的人駁了回去,轉而那筆錢被他們用來買了那中飽私囊的劣質筆墨;
楊骎隻要保證其他房間都各有用處,所有試卷都必須被存放在需要修繕屋頂的那間房子裡就可以了;
然後就隻是靜靜地等待落雨。
一切都有如神助,如願發生。
試卷被淹了的消息傳來時,楊骎差點就一蹦三尺高。
延英殿的早朝上,楊骎和陛下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把鍋全甩到那邊的人身上。
當初駁回修房頂的是你們,拿錢去買筆墨的是你們,現在下雨房頂漏水把卷子淹了,全成了一坨坨濕淋淋、爛糟糟的廢紙,這鍋你們不背誰背?
楊骎反正是一副大蘿蔔臉不紅不白,一推二五六的架勢,主打一個“你們把事辦砸了我不管,反正我太學到日子得按時開課,沒學生算怎麼回事?難不成要老師在台上唱獨角戲不成麼!”
把那邊的人問了個啞口無言。
反正,陛下也隻是需要一個由頭來廢掉這場早已被暗中操盤的考試,楊骎把事情辦得滴水不漏很得聖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