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骎悻悻地把手帕又收回袖中。
青杳在想,楊國舅要找的這個人是自己。或許,也可以不是。
青杳心境通明,此刻思緒如野草般滋生,也許可以借此機會和自己的青春少艾做一個徹底的了斷。
青杳把自己剛才挑出來的那些課業習作遞給楊國舅,扯出一個牽強的微笑:“您要找的那個人,不是我,是她。”
楊骎接過來,迫不及待去看姓名欄裡寫的字樣。
顧青杳。
楊國舅的眼神中流露出不解,青杳适時地把她剛剛在腦中編造成型的故事向他抛售——
長安城一戶姓顧的人家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姐姐叫青杳,妹妹叫無咎。青杳一歲會說話,三歲能認字,口齒伶俐,過目不忘,是裡坊有名的女神童。相比之下,一胎同胞所生的無咎除了和姐姐長得一模一樣以外,其他方面都很平庸,常被鄰人比作是姐姐青杳的影子,姐姐是幽深的青山,高山仰止;妹妹是青山的影子,無過失、無災禍。姐姐青杳十二歲的時候在長安一百零八坊上千名少女中摘得頭名考取女學,從此後和妹妹無咎的人生之路泾渭分明。
青杳留意到楊國舅明顯有點傻眼,可見自己這個故事真真假假編得相當高明。
楊骎的聲音遙遠到自己聽着都陌生:“那你姐姐青杳,她現在在哪裡?”
青杳深吸了一口氣:“姐姐在女學中修習兩年,不知何故,突然被除名了。”
楊骎的心像是被重重撞了一下,有些站不穩。
“當然,對外宣稱是身體的緣故,自己主動請求退學,”青杳看看楊國舅,繼續編下去,“可是姐姐回到家中就一病不起,病中向我說了好些女學中的事情,就是我在江心畫舫上跟大人說的那些了。”
楊骎扶着書案坐下來,難掩失魂落魄的神色。
青杳看着他有些不落忍,但事已至此沒有回頭路可走,隻能繼續把故事編下去,和十四歲的自己訣别。
“姐姐中途肄業,家中又逢變故,在長輩們的做主下,許了一個軍戶人家,隻可惜過門沒多久,就……猝然離世了。”
青杳想到詩麗黛的傷逝,不由自主眼淚又洇上眼眶。
“後來,我就頂了姐姐的名字,為了生計,隻好拿姐姐從女學裡學到又傳授給我的技藝出來謀生。”
青杳省去了嫁人、守寡、斷離一節沒說。一來現在羅劍有朝廷封了節婦的蓮娘為入族譜的妻子,自己的名字從族譜上撤下,婚書等一應文書也已經随着休書退還了;二來自己若是要和羅戟走到一起,恐怕還有用得上這位國舅大人的地方,是以隐去二人曾是叔嫂的關系,為往後提供便利。
楊骎哪裡知道青杳那百轉千回的肚腸在想什麼,隻覺得頭很痛,卻堅持問:“那為什麼你姐姐姓顧,你姓姚?”
青杳早有準備,應答自如:“父母和離後我跟了母親,改随母姓姚。”
楊骎望着手中故人一疊習作,啞然失笑。
瑤娘、杳娘、姚娘……
楊骎并沒有失去理智,揪住一處破綻:“你說你頂了你姐姐的名字,那你為什麼不自稱顧青杳,而是逢人說自己叫姚無咎!”
青杳覺得自己謊話編得太真,都快要把自己騙過去了:“街坊鄰裡隻知姐姐是山,為她的早逝扼腕,可孰知山之影也想要有自己的名字。”
悲傷轟然炸開,襯得白日裡重逢的喜悅那樣虛假和短暫。
楊骎又問:“你可知你姐姐因為什麼退學?”
“姐姐從來沒說過,家裡人也始終諱言,隻說她是‘壞了事’,一日夜間被金吾衛從女學的寝舍帶走問話,回來後就退學一病不起了。”
楊骎捏着顧青杳的習作,試圖從那些故人遺筆中尋找維山生的影子。
“你姐姐……可是八年前的盛夏時節退的學?”
青杳故作驚訝:“大人怎麼知道?”
楊骎沒有回答。
當初在查姚無咎的名字時,楊骎翻遍了女學生員的名單,卻未想有意外的收獲,女學四年間陸續有生員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退學,而在那一年的盛夏時節發生“那樁事”的時間,退學的隻有一位,叫做顧青杳。
便是斯人已逝的維山生。
楊骎的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重重地落入了灰燼,揚起一片塵土,模糊了雙眼。
良久,楊骎才淡淡地問:“你聽說過維山生嗎?”
青杳料到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當年自己用過這樣一個筆名,寫過那樣一首詩。
于是像上次在江心畫舫上一樣,裝作沒聽過的樣子答道:“不認識,從未聽說過。”
楊骎又不言語了。
陡然生出了“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的無常之感。
連至親的人都不知道顧青杳是維山生,不知道她曾寫過那樣一首詩,不知道她曾有絢爛的才情。
楊骎覺得自己是維山生留在這世間唯一的知己了。
可惜的是二人從未真正的謀面。
天已經完全黑了,秋夜如此蕭瑟。
青杳裝作不經意提起:“既然江心畫舫上的人是大人您,又在聽羽樓追着我的月旦手劄,想來您就是智通先生了吧。”
楊骎看她,目光一如剛才那樣沉靜,看着遙遠而又陌生。
她是怎麼……自己明明變換了聲線的……
青杳笑笑:“您戴上面具的時候說話的聲音跟現在不太一樣。”
楊骎現在不想追究她是怎麼把線索勾連起來發現自己智通先生身份的了,今天大起大落的心情已經使他足夠疲憊。
可是青杳決定砸下最後一擊,坐實十四歲的自己之死,這事就可以到此為止了,從今往後再也不要有人提起。
“姐姐一直仰慕智通先生的才學,退學回家後食少不眠,終日郁郁,問她什麼都隻是光流淚不說話,最後臨行前拉着我的手說此生無緣得見長安月旦智通先生的真容,引以為憾。”
楊骎的聲音帶着一點顫音:“她真這麼說?”
青杳編的故事已經徹底說服了他,甚至把自己都給打動得掉了眼淚。
“我有幸,今日替姐姐見到先生了,一直以為您是位長者,不想竟這樣年輕。您放心,這個身份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
楊骎頹然,他不知自己追逐愛慕的是一個影子,還是一個故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