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不要叫我大人,叫我大哥!”
王适的語氣像哄小孩兒似的:“羊大哥,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您才三十五,還年輕,往後的路還長着呢,遠着呢,恐怕要不了多久,我們這群人又要去東都赴你升遷的燒尾宴了。”
羊大人笑了,笑容和笑聲如孩童般,他像是突然酒醒了一樣,拉着王适的手:“遠達老弟啊,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人生過半,少年意氣消磨,曾經不信邪,而今不得不信命了。”
羊大人的吐字清晰,但是腳步卻踉踉跄跄的,王适把他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上,扶着他走,但羊大人身形肥闊,王适雖也并非弱不禁風,但相形之下,還是略顯單薄了,深一腳淺一腳的,突然羊大人身子一歪,兩個人差點都摔倒,青杳見狀,立刻三步并作兩步上去,架起了羊大人的另外一條胳膊,平衡了一些王适的壓力。王适一見是青杳,隻是微微笑了笑。
羊大人周身的酒氣噴出來,青杳有些不習慣,偏過頭,可是羊大人卻偏偏要看清楚攙着自己的人是誰:“嗯?你是哪兒來的?”
王适把羊大人的注意力拉回去:“羊大哥,這是羅戟啊,經常跟在我身邊的小兄弟,您不記得了?今年也考上太學生了。”
羊大人這才“唔”了一聲表示有印象,嘟囔了一句:“我記得你挺大的個子,怎麼變矮了。”
好在羊大人沒有糾結青杳的身高,而是語重心長道:“你們倆都是好樣的,前途無量。我啊,一是吃虧在讀書少,我若有遠達老弟的學問,恐怕也能混個五品官當當。”
王适和青杳隻是攙着這位醉酒的老大哥,聽他把腹中委屈傾訴出來。
“可是光會讀書不行啊,遠達老弟,朝中有人,方好做官,我悟了半生,方才悟透這個道理,可惜為時已晚,我跟你說這樣的話,是不希望你走我這樣的路。”
王适淡淡地笑了:“大人的路怎麼不好了,若有大人的成就,我回桂州老家祭祖也就有交代了。”
羊大人卻突然推開二人的攙扶,像耍小孩子脾氣似的:“不夠!不夠!不夠!你千裡迢迢來長安幹什麼來的?就為了做一個六七八品的芝麻小官兒?長安居大不易你不知道嗎?你在桂州坐擁八百裡山水甲天下,滿目秀色,你來長安吃這個頭懸梁錐刺股的苦幹什麼?”
王适突然哈哈地笑了,那笑聲格外爽朗:“桂州的八百裡山水秀色又不是我王适的!”
笑完,不高不低地溫聲說道:“大哥的意思我都懂的,您的話,我聽進去了。”
“聽進去就好哇,”羊大人又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聽進去,我就給你指一條明道,走不走得上去,怎麼走,看你自己造化了。”
王适和青杳又攙扶住搖搖晃晃的羊大人。
“遠達你呢,讀書的腦子我不操心,但是進了太學這種地方就得留神,多長幾個心眼子。太學的楊大人,是個值得追随的人,你記住我的這句話。”
王适沒說什麼,倒是青杳沒忍住,開口問:“楊國舅嗎?”
羊大人沒有回答,而是偏過頭對着王适,繼續着自己的話頭說下去:“我跟你說一件小事你就知道了。那一年是哪一年來着,總歸我在大理寺已經幹了三五年,算是個小頭頭了,哦對,董公壞事的那一年,你知道楊骎是董公的大兒子吧?”
王适搖了搖頭,羊大人感慨了一句還是太年輕。
“那一年的夏天,董公的事還沒有昭告天下,隻是押入诏獄審理,好像有個太學的學生因為這事有感而發寫了一首詩,當天晚上就被大理寺派人從學宮裡給抓起來了。”
青杳腳下絆了一下,幾乎站不穩,望着王适投來關切的眼神,微微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羊大人的話還在繼續,這回酒勁兒是真的上來了,他說話已經有些大舌頭。
“案子不是我親自審的,隻是聽說就為了一首詩,三天三夜沒讓那小孩睡覺,水米未進,非得說那小孩寫的是反詩,那個時候寫任何跟董公有關的事情都有可能挂上這種抄家滅族的罪名,甯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可是那個小孩懂什麼呀,我手下兩個負責審訊的小兄弟說,那小孩連董公是誰都不知道,就寫了一首跟竹子有關的詩。可真要按當時的情形,這孩子不說誅九族,起碼得判個全家流放嶺南三千裡的。”
青杳胸口裡有什麼東西攔不住地往上湧,鼻子一陣酸澀,豆大的一滴眼淚啪嗒掉落在地。
好在這樣的冬、這樣的夜、這樣的風、這樣的弦月,誰也沒有留意到。
王适和青杳架着楊大人繞過白色的大氈包,從側面往大街上慢慢走,慢慢走,聽他慢慢說。
“那時候楊大人早就跟董公斷絕父子關系了,那時候雖然他還不是陛下的小舅子,但也是博陵侯的外孫,長安城有名有款的風流才子、五陵少年,雖然犯事的是他生身的父親,可是他母親早就把他們姐弟兩個從董家摘出來,是楊家人了,照理說,犯不上搭理這個事。”
“可是什麼叫仁義?就因着人家小孩為他父親寫了一首詩,或者也不是為他父親寫的,抑或隻是說了一句公道話,再或者什麼都算不上,就隻是無故被牽連到黨争這個事情裡來的一個非親非故的人,他願意親自出面,花五百兩銀子,把這事平了,把這孩子放了,不留案底。”
青杳忽然站住了,而王适一步邁出去,羊大人在兩人之間牽扯着,搖搖晃晃了一下。
一陣風吹過來,青杳覺得自己的肋骨都在發抖。
“此……此話當真?楊大人花了五百兩銀子把那個人……”青杳磕磕巴巴的,說不上是凍的,還是什麼。
羊大人深吸了一口氣,仰起頭看夜空疏朗的星:“筆錄是我燒的,楊大人親眼看燒成了灰以後給的我銀票。”
王适總算問了一句:“他不怕自己本來能夠獨善其身,卻因為這次插手而橫生枝節麼?”
青杳也想問這個問題。
羊大人隻是反問:“什麼叫仁義?”
然後自問自答:“隻要你是他的人,他就來保你,小事最能看出人品,連一個非親非故的太學生他都願意傾力相助,更何況心腹股肱呢?”
王适和青杳俱沉默了。
走到了氈包臨街的正門,羊大人一揮手,不遠處車夫駕着一輛馬車而來,馬蹄踩在青石闆的路上,聲音很是輕快。
“遠達,倘你不是個仁義之人,我便建議你去投靠徐相了,可是徐相手下的人,用過即抛,不過是因利而聚,能得幾時長久?咱們寒門清流不易,做官,終究還是講究個門庭出身,需要朝中有人的。可人跟人不一樣,追随恩師,人品為上。”
羊大人的這幾句話倒像是完全清醒的人說出來的了,不見一絲醉意。
馬車停在三人身前,羊大人扶着車夫的胳膊,胖圓的身軀靈活地跳上車,進了車廂還不忘撩起車簾又囑咐一句:“遠達、羅戟,話已至此,兩位好自為之。苟富貴,勿相忘。”
說着遙遙抱拳,馬車得得地行遠了。
曾經,青杳以為是老天爺當年擡起手放了自己一馬。
豈料,拂過歲月的手竟然是那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