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骎立刻提筆修改,一邊寫一邊說:“你的顧慮也有道理,是得需要個中間人擔保,我突然想到個人選,倒是很合适。”
青杳擡起頭,用探詢的目光望着他。
“顧青杳。”
有那麼一瞬,青杳還以為自己的身份被他給識破了呢,直到愣了一下,意識到他說的是無咎已經“故去”的姐姐青杳,才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但這個提議本身更扯淡好麼!
顧青杳是個死人呐!青杳瑤瑤頭,不對,不是死人。
顧青杳這人不存在呐!青杳又搖搖頭,不對,存在。
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兒,青杳掰扯了幾輪,終于意識到,他提出讓顧青杳來當這個中間人,就相當于智通先生提出讓楊骎當這個中間人一樣。
青杳眯了眯了眼睛,明明總共就倆人,怎麼鬧出這麼複雜的幾組關系來?
楊骎看她盤算的小表情,以為她不答應,于是說道:“這我不管,我必須堅持顧青杳來當這個中間人,否則你跑路了怎麼辦?我也不知道你住哪兒、父母是誰,我上哪兒找人臨時替你?你姐姐這個人選很合适,咱倆都對她發個誓,死者為大,舉頭三尺有神明,讓她監督,哦不是,保佑着咱們。”
青杳見他神色如此認真,愈發覺得此事離譜,可也沒有别的方法。
“成交。”青杳做出了有生之年最不靠譜的承諾。
楊骎對青杳的痛快答應表示很滿意,立刻着手修改契約書,一式三份,然後用手指着幾處:“這兒、這兒、這兒、簽名字、按手印兒。”
青杳左手提起筆,卻猶豫了一下。
楊骎的那一欄簽的是“智通先生”,自己這邊若是簽下“姚無咎”的名字,這就相當于一份毫無約束能力的契約書。
能履行多久全部要仰賴自己和對方的人品了。
就看青杳要不要賭信賴楊骎的人品了。
其實,這件事從一開始青杳就在賭,她早就在牌桌上,現在糾結已經晚了。
青杳提筆蘸墨,痛快地簽下“姚無咎”三個字,然後用左手的拇指在名字上按下了指印。
待墨迹晾幹,青杳和楊骎各自收下屬于自己的那份契約書,還有一份屬于“顧青杳”的,楊骎揚了揚,找了個盒子收起來說:“回頭燒給你姐姐。”
這句話聽着可太奇怪了。
兩人都沒留意到,聽羽樓的中廳已經嘈雜起來,一聲擊罄聲提醒了他們。
侍僮敲了敲門說:“先生、郎君,距離月旦開始還剩一炷香的時間。”
楊骎應了一聲:“知道了。”
青杳突然就緊張起來了。
楊骎起身,青杳也跟着站起來,楊骎示意她不用跟着自己:“我去隔壁更衣,你也做些準備,從開始到第一次茶歇有将近一個時辰的功夫呢。”
說着就拉開那道雕花推拉門過去了。
他的影子投射在門上,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在換衣服,青杳覺得有些不自在,轉過身子,後來幹脆出門去溷藩解手去了。
待青杳回來,楊骎已經換好衣服回到雅室,馬首面具也已經戴好,正背對着門,這麼近距離看到智通先生高大的背影,青杳有一瞬間的恍惚。
雅室中不知何時擡進一副條案,條案上有泡着花瓣的淨手水,青杳學着楊骎的樣子用皂豆洗幹淨手,又從侍僮手中接過泡着薄荷葉的茶漱口,侍僮又捧着香爐在青杳和楊骎身周上上下下熏了一遍,是馥郁持久的白檀香。
青杳的緊張卻更甚了,整個身子都在微微地發抖。
“走吧。”
楊骎率先開門走出去,他的聲音因為帶着面具而有些變化,聽上去既陌生又熟悉,就像他這個人一樣。
青杳跟在他身後兩步左右的距離,一路走,一路看着他高大的背影,腦子裡從歡騰跳脫的許多想法到一片空白,心口湧上一股想要哭泣的酸澀之意。
直到這股酸澀被座無虛席的人群如雷般的掌聲給淹沒了。
青杳跟随智通先生走上高台,感受到人群的注視,那種感覺很奇妙,盡管心裡很清楚那些目光是看智通先生的,但逸散出來的部分流到青杳身上,也足以使她心跳加速了。
高台上四面的帷幔都放下來一半,青杳坐在智通先生左手後側的一個角落裡,落下的帷幔正好能夠擋住她的臉。
文房四寶已經在書案上準備好,青杳卻有些手抖,她在書案下捏了捏拳頭,深吸了幾口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把書案上的筆架從右手側挪到左手側來,挑了一管兼毫筆,蘸了墨汁在紙上寫下了今天的日期,很順手,找到了點感覺。
因着月旦還未正式開始,青杳抻着脖子看台下四周,黑壓壓的人頭,一如既往。
“别找了,”智通先生的聲音隔着面具傳來,不大,卻很清晰,台下的人顯然是沒聽到的樣子,“你想見的人今天都不會來。”
青杳像是上課開小差的學生被老師抓了個正着似的。
智通先生又說:“太學明天就正式上課,此時此刻你想見的人正在辟雍學宮報名、領書本衣裝呢,來不了了,你好好幹,他明天還能看上長安月旦的首期月刊。”
這麼快就開學了?青杳真的不知道這一茬。
智通先生就像知道青杳想問什麼似的:“從十月開始一直到臘月結束,新生閉門授課三個月,期間除十日休沐一次,不準離開學宮,也不許在外留宿,否則開除學籍,凡請假者必須學監大人親自批準,否則擅離學宮者按逃學論處。你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他了。”
他的語氣平平無奇,卻又好像每句話都意有所指似。
誰問他了?誰又問你了?青杳撇了撇嘴,還有,這人難道背後長眼睛,居然知道自己在找羅戟?
千年老狐狸精,一身心眼子。
一聲擊磬,長安月旦正式開始。
青杳提筆,全神貫注地書寫起來。